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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說魏晉風骨
——感悟經典五題
●人間絕響中的一縷悲音
—— 《廣陵散》中的嵇康
1
觀者成行，馬牛止聽
如入今夜山陰道
意絕悲志，趣味無窮悠遠
在夕陽古道的夢囈中
樂道閒居
一杯烈酒下肚
吐出一串幽暗的語詞
我被你的一聲苦笑而註解
2
聊寄憤于斯章
思慷慨而炫然
天下無人
誰人會得《廣陵》音？
在山道的傷口彈琴吟詩
用五音去測量蒼天的高深
五難之根既拔
立生之道無累
聲無哀樂
竹林中嚼著您自己的故事
亮著一顆赤心的中散大夫
今夜屹立於回憶的山巔
3
志在守樸，賤物貴身
激昂的旋律妙在
不疾不離
經年老茶被品成一杯寧靜
沉默的眼淚使琴弦生銹
用連心的十指
去撥動一縷縷愛的艱辛
在一葉扁舟的悠然裏歌吟
無奈的嘔啞中
那琴卻望著遠去的日子悲鳴
4
志趣非常而輒不遇。淒淒
明月，在風中撕裂有聲
你的步履是道路之美
曲終人散後，便一夜蒼老
歎息長籲，慷慨赴死
雨水和黑暗在風的掩護下
默默滲進我靈魂的裂痕
沉靜的夜晚不僅僅是落寞
5
日暮，陽光的釉跡開始斑駁
那躺在陰影裏的琴聲
在晨鐘暮鼓中顛沛流離
一天天，消弭於悠悠歲月
用《聶政刺韓王曲》的五音
觸摸生活的疼痛
一生如草芥在塵世飄零
擱淺的呻吟，搖著
江濤中的漿聲
風，連著綿綿細雨
無望的生活正將我洞穿
6
越名教而任自然
審貴賤而通物情
那片無岸可依的帆
幽靈般漂泊於一個傳奇
月夜的琴聲
已經碎成一地落葉
大江東去中
所有的傷感與憂鬱
皆斷裂於一根琴弦的滑音
一曲《廣陵散》
從此成了人間絕響中的
一縷悲音
殘月像一片薄冰
飄落於沁涼的夜色……
●一個人的窮途歌哭
—— 《詠懷詩》中的阮籍
1
步出東門，睥睨八荒
在一股駿放強勁的玄風中
登廣武城
觀楚漢古戰場
慨歎“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一個老兵，在韓信的
《十面埋伏》裏左沖右突
那場著名的風雪
從未央宮的屋頂上
一直飄落到您今夜的窗前
2
悠悠歲月，被您的一口犬牙
咀嚼成一顆蒼老的心
把內心的陰霾葬入深谷
在日子與文字裏從容穿行
正始之音，在您的一組
82首的《詠懷詩》中
發言玄遠，興寄無端
一吐濟世之志。沉摯之詞
在隱而不顯的旋律裏
或寓意寄託，或直抒心跡
3
天黑了，手捧一壇好酒
口不臧否人物
於遁世的脫俗超凡中
裝聾作啞，晝夜酣醉不醒
一雙青白眼
看世事卻黑白分明
4
不拘禮俗，行不由徑
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
背負沉重的蒼穹
不讓最後一滴水成為眼淚
對昨天的懷念，被揉碎成
萬里江山的一片煙雨
將清醇的夜色斟入小詩
然後，舉詩乾杯
夜霧中歎人生之無常
那蘇門山上的一聲長嘯
被刪節成斷斷續續的回憶
5
丘墓蔽山崗，萬代同一悲
當初的美少年
再沒有了美麗的憂傷
大哀在懷
所有的心靈都降下了半旗
先父那暗綠色的孤寂
是您一直不敢張望的深淵
只能在自己的光陰裏
分泌一個個燦爛的黃昏
然後去潮濕的月光下沉淪
6
原野上，一片空寂
月光被搖晃成一地碎銀
大雁勾留天空
暮色從紙上漫起
年年栽種春花秋月
在歲月的盤中
您與四周的黑暗搏擊
家，總是被一縷清風懸置
7
啊！哀途窮，哀道窮，窮途末路
難覓棲息之地
啊！窮途慟，窮途淚，窮途老阮
依舊在夢境中站立
8
過去了，一切都是往事
一切都是在雪亮的刀刃上
行 走
憂傷，依然是您
永遠無法除盡的疼
天穹用它黝黑的目光
愛撫著這傍晚的風
三月的雨
無聲地死在來時的路上
一縷雲，依舊
飄在浩瀚沉靜的夜空
9
明月是不敢望的
一望夜便深了
在帝國的一種龐大的秩序裏
我一點點地深陷，深陷
於衣食的甲殼中
穿一雙疲憊的拖鞋
一步步，走進我尉氏的老家
走進我永遠的墓碑
太陽落山，陰風驟起
親愛的朋友們哪
請不要在我的墳頭哭泣……
●一個酒鬼的放蕩與沉淪
—— 《酒德頌》中的劉伶
捧甕承槽，銜懷漱醪
一醉三年的天下第一酒鬼
在朝廷特使的轎子前
一路裸奔
於無思無慮中其樂陶陶
兀然而醉後不聞雷霆之聲
欲火燒紅了天空
冷雨打濕了地獄
孤獨，在一隻酒杯的濃霧裏
面目漸漸地彎曲
不睹太行之形
不覺寒暑之切肌
放達的縱酒中一代風流盡顯
詩人醉了，清風醒著
那個迷濛的夜晚被吟成絕句
借杯中之醇醪
澆胸中之塊壘
《酒德頌》中迷離的竹影
醉醺醺地癱倒在帝國的黃昏
爆炸的肺葉咳出幾粒鳥鳴
被淚水浸泡的眼睛
看見了從天而降的死神
陳醴發悴顏
飲處不留零
酣醉中聽到了自己的心音
從指縫間悄然漏出的淚
滲透著暗處的琴弦
一個剛剛升了官的朋友
霎那間就變得如此的陌生
一杯薄薄的濁酒
擊穿了厚厚的黑夜
從感歎一片落葉開始
去接近下墜的痛楚與快感
放蕩不羈的大度
只是一粒疼痛的沙粒
心目中的天堂
在一次次的碰撞中染於淤泥
杜康美酒，一醉三年
大風踏過低矮的樓群
醉眼中的王都淪為廢墟
趕緊壓低自己所有的喟歎
再從一朵雲裏去瓦解
遠處的悲鳴
流浪中的遊子啊，今夜
無家可歸
天下第一酒鬼
那放蕩不羈中的憂鬱……
●夕照中的田園、南山與詩
——《歸園田居》中的陶淵明
1
月明星稀，詩酒相伴
涼風吹衣，獨飲望天
好讀書而不求甚解
絢爛之後終歸於平淡
寄酒為跡，任真自得
無志于世，歸園田居
昨夜去陶淵明的東籬下
採 菊
巧遇白衣送酒，大醉而歸
慶倖，平生磊磊一物無
歸去來兮！雅淡而味深長
2
春之蘭，秋之菊，松上之風
輕拂澗下之水
在盎然的詩意中連雨獨飲
遐蹤遠微而帝鄉莫期
村莊慢慢沉入明亮的深夜
被世界遺忘，卻已安命立身
在黑暗的夜裏尋找陽光
在寂寞的莊稼地裏套種清貧
苦寒的心不能用回憶溫暖
痛，是一種流淚的美麗
豪華落盡的時刻
方見人間第一等好詩
3
在茫茫的人世摸著冰冷的牆
恒久的愛永遠與殘缺並行
不再為五斗米折腰
這炙熱的心跳用來縫補歲月
青松、芳菊
歸鳥、孤雲
漂泊後歸來的詞語
在秋天的脊背上慢慢爬坡
4
溫柔的脾氣裏
有時也會長出獠牙
有荊軻的怒目
也有精衛填海般的
堅持與不捨
壓低自己所有的喟歎
從一朵漂泊的雲
看到了山外徘徊的慈悲
隕落的花朵扶不起蝴蝶的憂傷
5
掙脫了內心的羈絆，沉澱為
一塊經典的碧玉
一任滄浪之水的淘洗
越加晶瑩剔透
用明天的眼睛回望今日
相思不再是流雲
千秋之詩，不再是無邊的寂寞
用空洞了三千年的目光
面對一部歷史的滄桑
揮汗如雨的烈日下與白雲對話
西下的夕陽中悠然望著南山
隱逸中的恬淡曠遠
平淡中的傲岸不屈
成就了中國田園詩歌的輝煌
6
去桃花源看漁舟逐水
隱隱飛橋隔野煙 ①
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滿庭無路花紛紛 ②
洞前，語言碎成一地落葉
走進花香的漁火被浪花
打 濕
傷口流出的血
夕陽中已經風乾為硬痂
去南山下與陶公一起種豆
把收集到的每一點心痛
在記憶中塵封
一把無弦琴
讓歲月的留影在田間重疊
一杯濁酒
讓如煙的往事在夜雨中復活
月下，用一碗清粥消熱去火
漫天的詩句在琴弦上翻飛
遠望林中那熟透的果子
已把眼前的秋天壓彎……
①
①
唐人張旭詩句，見《桃花溪》詩。
②
唐人劉禹錫詩句，見《桃源行》詩。
●絕版時代的率性與灑脫
——《世說新語》中的魏晉風流
1
夢回魏晉，在一個絕版的
時代聆聽一曲曲另類的
絕唱。淅瀝的細雨中
所有欲望生輝的腳
在劉義慶的《世說新語中》
興奮成跳躍的馬蹄
稀疏的頭髮，被任性的風
狂草成一派豪放
在快意人生的追求中
一串苦澀的淚
流進思想的沙漠
孤獨和傷感不屬於我
2
漢末的殘陽中，裸體的
憤青禰衡，在一曲
《漁陽摻撾》的
擊鼓餘聲中，沉落於
時間的暗道
一道道湍急的河流
在時代的潮湧中
一次次試探著夜的深淺
隱而不出，樹杈間的司馬徽
把淚濕的懷念揉碎成
一片江南煙雨。日子被
擱淺在一杯濁酒中
久久不歸
去一個甜蜜的溫柔鄉
醉生夢死。老家的木樓
已經在時間中崩塌
一條被遺棄的雨巷正陷入回憶
3
一場漂泊不定的宿命
讓我手中的青銅杯
在歲月的盤中慢慢碎裂
一張清涼的弓
無法破譯情感的紋路
一顆心，總在無望地突圍
4
靈魂，被一場風暴帶走
眼睛陷進夜的深處
一曲《廣陵散》，流出一灘
黑色的血
一篇《思舊賦》，無法消解
心靈的悲痛
一枝綻開的梅在空中咳嗽
嵇康死了，劉伶醉了
阮大人的狂嘯
難以掩飾秋的蕭瑟
千古傷心是蘭亭
魏晉的山水間
帝王的惆悵會讓你
在清談中鑄就千古荒唐
5
非湯武而薄周禮，越名教
而任自然。瘋狂的螃蟹
在酒池中成為瑣屑或奇跡
滄桑依舊，我們圍繞著
那只不老的石磨周而復始
反芻或圓或扁的歲月
一次次，從孤獨走向孤獨
絕版時代的率性灑脫
放曠而玄遠
任性的人性在危機中
禪機已現
抬起醉眼，看一輪殘月
把那個沉醉的夜晚吟成絕句
春的精靈在孤寂和歎息裏疾飛
6
一代名士，一部魏晉風流
多少清談玄言、逸聞軼事
從《新語》的三十六道大門
進進出出
新亭對泣的月亮
仍舊被眾多的星辰捧著
吟者的影子又冷又瘦
那脫節的靈魂沿著來路
一步步尋找那些丟失的骨骼
一夢醒來，孤帆成了遠影
此地空餘碧空
來來往往的腳印
疊成形狀不同的傷口
裝飾著氾濫的狂欲
人間的美麗
被嚼成淌血的肉碎
竹林前的那一彎秋水啊
你浸泡著怎樣的故事？
7
嵇紹的血，桓溫的淚
還有顧愷之的哭泣
在那一場的風花雪月中
已經消逝於浮世流年
多少青草長滿歌謠
我們已經無法跨越藩籬
林下的那一場清談盛會
在歷史的額頭刻下一道深痕
噩夢依稀在陽光下氾濫
我聞到了烏雲的騷味
城頭的王旗
把黑夜壓得更加昏黑沉沉
8
佛已沉默，我自卿卿
金陵的往事已經被塞進了
一個旋轉的瓶子
真理與荒謬全都疲憊不堪
大師們舌頭上喘著粗氣
所有的眼睛都看見了死亡
所有的死亡也都睜大了眼睛
長袖舞清影，貧者士之常
一把無弦的琴
不斷地彈奏著自己
一粒鵝卵石已沉落河底
縱有身後名
又何如今朝一杯酒？
親愛的人們哪
我們還是吃羊去吧！……
（2016年3月23日，寄自古城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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