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萬年也要合枕共眠

◎ ◎ ◎ 詩壇伉儷艾砂&馬乙亞的愛情傳奇

 

   

    今年五一小長假期間,詩人馬乙亞一直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之中。她多年來相濡以沫的丈夫、著名詩人艾砂,於2014430日凌晨438分不幸離世。

    相伴六十多年的老伴,在經受了多日的病痛折磨之後突然走了。走的是這麼痛苦,這麼讓她猝不及防。

    人生另一半的離去,對她的打擊是致命的。不勝悲痛之餘,此刻的她突然有了一種天塌地陷的感覺。

    六十多年,多少往事紛紛湧上心頭,歷歷如在眼前。特別讓她難以忘懷的,是他倆的初戀,是婚後的快樂、辛酸與種種磨難,還有那不老的詩心,那如醉如痴的稻香湖之戀……

 

天亮以後我們一定形影不離

 

    她清楚地記得,他倆的相愛是從詩歌開始的。

    上個世紀40年代後期,她就開始喜歡詩了。那一年,她創作了一首敘事詩:《草原的足跡》,並把它寄到由艾砂主編的『詩戰線』。看到這樣一首清新、感人的詩作,艾砂自然十分高興,很快就發表了。盡管他們那時還沒有見面,但已經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了。

    詩為媒,情更真。是詩歌讓他們燃起初戀的火焰,在那最黑暗的年月裡,他們在心靈上開出了最美的金達萊。

    後來,他們在黨的地下組織活動中相遇、並相識了。根據組織安排,兩人先後潛入沈陽兵工署第90工廠,從事秘密的群眾工作。那時候,敵人正企圖把一批精密儀器和技術人員撤往上海、武漢或台灣去。他們的任務是阻止敵人的遷廠,做好迎接解放的準備工作。他當時的公開身份是兵工廠『東塔月刊』的編輯,她則是廠圖書館的管理員。

    她接受他的單線領導。每一次見面,他總是帶一些進步文學書刊給她看,從此他就成了她的活書櫃。她在不經意間閱讀了他那充滿詩意的讀書眉批時,漸漸地被他的思想、才華所吸引,慢慢地喜歡上了這個英氣而又充滿才華的小伙子。

    由於他們的周圍佈滿了特務的網絡,一言一行都受到鷹眼犬目的監視。在那段特殊的日子裡,他倆在公開場合總是裝作素不相識。在地下工作中,他要她利用在圖書館工作的機會,向工人們推薦進步書籍,並要求她經常彙報工人的思想情況,暗地裡統計敵人生產的彈藥數量,為地下黨組織準確掌握兵工廠人員思想情況和生產情況提供了很多情報。

    再後來,他和他的戰友們成立了“解放服務團”、“工人護廠隊”,負責維持廠內秩序和安全。在那些危險而又緊張的日子,他忙著起草《告工人書》、《告全市人民書》,作解放服務團和護廠隊的袖標等。為了安全起見,他們集中在某個小院秘密編印,然後將印好的傳單、標語拿到街上偷偷散發。他倆的地下戀情也通過這種秘密頻繁的工作接觸,逐漸加深。詩一般的激情更使他們的愛情不斷升溫,他們互相欣賞,彼此讀懂了對方的渴望,心照不宣地默默從事著地下黨組織交給的各項工作。

    然而,由於地下工作的特殊環境,這一對戀人見面的時候只能裝著互不相識。他們對彼此的思念也只能以詩箋傳遞:

              不要說北風刮得落葉繽紛

              她會很快為你送來一個早晨……

    六十多年過去,她仍然清晰地記得那一次分別的時候,她的詩箋是這樣寫的:

       記住呀,上街時要多拿兩件衣裳

       走路時要時時刻刻注意陰雨天氣

       你的健康就是我倆幸福的指望

       等天亮以後我們一定形影不離……

    就這樣,他倆以詩傳情。這熱戀中的愛情,那時候也只能這樣濃縮在暗語般的意象裡。

    時至今日,這經典愛情故事仍然足以蕩滌靈魂、感動中國!2006年,這對詩壇情侶的傳奇經歷,曾經入選“中國當代十大經典愛情故事”。中央電視台、中國婦女報社和湖南岳陽市政府聯手發起的這項評選活動,艾砂、馬乙亞在新浪網上獲得最高票數。

    他們的浪漫故事,不僅令中老年朋友為之感動,也讓當今的許多年輕人為之動情、為之嚮往。

 

相濡以沫,風風雨雨中的磨難與辛酸

 

    沈陽解放後,艾砂被任命為東北軍區《軍工報》副社長兼主編,兼東北第二機械工業部工會宣傳部長,成為一名領導部。馬乙亞也以優異成績考入東北大學,畢業後在單位做勞資工作。

    1950510日,在原中共中央東北局機關裡,組織上為27歲的艾砂和25歲的馬乙亞舉行了熱鬧而簡樸的婚禮。

    有情人終成眷屬。從此,這一對情侶便終日以詩相伴。詩,是他們共同的語言,更是他們溝通的橋樑。沉浸在幸福而又富有詩意的愛河中,他與她都陶醉了。

    那是他倆這一生中最快樂、最瀟灑、也最得意的一段時光。

    婚後,他倆在各自的崗位上拼命地工作。不久,他們便有了一個貼心的寶貝女兒。由於他們詩意生活的薰陶,他們的女兒也愛上了詩畫。她就是當今著名的詩人劉荔。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1955年,反胡風運動的政治風暴突然在各地展開。年紀輕輕的艾砂,莫名其妙地成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胡風分子”。面對昔日笑臉相迎、此刻卻突然翻臉無情的那一副副陰沉的面孔,他辯解,他擺事實、講道理,直到以死明志,可是這一切都是無濟於事。那一張冷漠嚴酷的面孔,總是對他聲嘶力竭地大聲吼叫:“你在國統區沈陽的時候,往哈爾濱解放區派遣過多少特務?老實交代!……”

    簡直是“莫須有”的罪名啊!他欲哭無淚。

    艾砂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受到牽連。反右運動,他又成了報社的“內控右派”。席捲全國的“十年浩劫”,更成了這對文化人的一場噩夢。艾砂被關進“牛硼”,發配到寒冷的小興安嶺林區進行勞動“改造”。

    面對一次次接踵而來的種種變故,馬乙亞覺得委屈不解。據有關文章介紹,她極力為艾砂辯護,再三對領導上解釋:艾砂當年因為在敵佔區的報刊上發表進步言論,曾先後三次被日本特務和國民黨特務上了“黑名單”,險遭逮捕,他怎麼會是階級敵人呢?

    可是,在那黑白混淆、是非顛倒的瘋狂歲月,是沒理好講的。造反派給她安上一條“為階級敵人塗脂抹粉”的罪名,將她強行拉到工宣隊,並把她滿頭的秀剃成陰陽頭。

    每一次,當她被揪著上台批鬥的時候,小女兒跟在她身後,拽著她的衣襟大哭不己,造反派卻在一旁狂笑歡呼:“反動母女同上台,革命群眾笑開懷!……”

    真的是往事不堪回首。那些年,她幾次想以死相拼、想結束自己的生命,但一想到丈夫與女兒,她又改變了主意。她不能離開自己的丈夫,她不能丟下他不管。

    愛與恨的交織,痛和苦的糾纏,過度的擔憂、驚嚇、恐懼,急火攻心,使她多次住進了精神病醫院,經受著一次又一次煉獄般的折磨。

    盡管抗爭的結果,是給自己招來了“為階級敵人塗脂抹粉”的新罪名。盡管造反派給她剃成“陰陽頭”,讓她抱著5歲的女兒在批鬥中受盡凌辱,然後在林區最偏僻的山林接受“改造”,她也沒有動搖自己堅定的信念。

    林海雪原,蕭瑟苦寒中的愛情堅韌如初。苦難中的他們,以其堅貞的愛譜寫了一曲人間的煉獄之歌。

    那年冬天,“文革”進行得如火如荼,造反派押送著他倆、還有他們的孩子,到伊春市帶嶺區郊外的雙興生產隊強制勞動。

    那個寒冬,在他們的印象中是特別的寒冷,氣溫降到零下40多度,外面的雪下了一米多深,徹骨的寒冷差點沒把住在一間破草屋裡的一家人給活活凍死。多虧了那些善良的村民從家裡拿來舊蓆子、舊棉被,幫他們砌好炕添上薪燒得暖和和的,讓這家被發配到寒區來的苦命人感受了雪中送炭的恩德。

    陽光總在風雨後。1980年春天,艾砂終於獲得了徹底平反,被委任為伊春市辦公室主任和帶嶺區副區長,兼《帶嶺區志》副主編。馬乙亞則被重新安排在中學教書。

 

築夢『稻香湖』,悠悠未了夢園情

   

    上個世紀的80年代後期,從工作崗位上退下來的艾砂夫婦,回到了北京市海澱區蘇家坨鎮的後沙澗村。幾十年走南闖北,他一直沒有忘記這個地方,因為這裡是生他養他的故土。

    面對青山夕照中的家鄉,他不勝感慨地對妻子道:

    “我倆從相識、相戀到長相守,都是以詩傳情,以詩為伴,詩歌是我們生命的一部分啊!現逢昌平盛世,那些莫須有的罪名、桎梏早已除掉,我們還是繼續寫詩吧!”

    馬乙亞頷首含笑。談起詩來,他們依然像年青時那樣充滿激情。他們決定經營一塊屬於自己的詩歌陣地,並在將來條件成熟的時候辦一份詩刊。一旦有了決斷,老夫妻便抵足而勞,兒女們也鼎立相助。他們在早年祖宗留下的宅基地上蓋起了農家小院,這就是後來他倆與眾多詩友們談詩論文的聖地——“夢園”。

    若干年後,恰逢詩壇泰斗臧克家90華誕。前往祝壽的艾砂夫婦,說起想以家鄉的稻香湖為名,籌辦民間詩刊輔植後人。臧老一聽大為賞,高興地寫下「稻香湖」的刊頭,從而奏響了『稻香湖』詩刊的序曲。

    理想與信念的力量是無窮的。那個時候,盡管他們的退休金每月才1000多元,生活在北京這已屬低層。但為了辦詩刊,他們勒緊腰帶,省吃儉用,不買新衣,不添家具,日用品用最便宜的,買菜揀別人挑剩的,買肉挑肥的。兒女們見了心疼地說:“倆老不是有高血壓、糖尿病嗎?不能吃肥肉呀!”艾砂風趣地說:“曹雪芹舉家食粥米常賒,我們隔三差五還能吃上一點肉,此生足矣。”

    經過一番精心而又艱苦的籌備,一本全新的詩刊『稻香湖』終於在1999年橫空出世。

    他們確定的辦刊宗旨是:新詩、短詩、韻味詩,民歌、情歌、自由歌。他們決心在京郊舉起一面詩的旗幟,要把老詩人、新詩人都團結起來,以老帶新,推廣新詩。

拿到了艾砂夫婦創辦的『稻香湖』,著名詩人賀敬之不禁感嘆:

      “大小天地俱神異,豪情柔情皆詩情”。

    詩人聶索更是激動不已,當即賦詩一首:

   新株萌發借春風,夏至荷花別樣紅。

   淡雅衣裝誠本分,清潔品行自雍容。

    還有徐放、牛漢這兩個當年的“胡風骨幹分子”,得知老友艾砂、馬乙亞這對詩人伉儷不顧耋髦之年,囊中羞澀,自費創辦『稻香湖』詩刊,也寫詩祝賀:

   平生滄桑事,一笑付東流!

   詩書畫乃天地人間之精氣神也!

    為節省開支,他們出門辦事,近處騎自行車,遠處擠公交車。艾砂還“自鳴得意”地為詩刊的發行寫了一首打油詩:

   不管三伏三九,背上詩刊就走,

   不用坐車花錢,人誇省錢高手。

    一次,80高齡的他騎車去郵局,由於郵包太沉,摔了個人仰車翻。回到家馬乙亞見他滿臉污血,又是心痛又是埋怨。艾砂卻輕松地說:“你放心,馬克思還不忍心招我去。” 艾砂時常給老伴留“遺言”:“我要是真的乘鶴西去了,再難,你也要想辦法把詩刊辦下去。”

    說來也怪,這些年死神都不忍心掐斷他那活潑思路,他幾度病重住院,一一闖了過來。正如他在那時候寫的一首詩中所表示的:

     一滴情也不輕施,一滴露也灑落禾間

     一滴水也要升騰成雲,一滴血敘述祖宗的恩典……

    那些年,他們一邊編輯詩刊,一邊寫詩,出版了『夢園情』、『南國情』、『不了情』、『凹凸情』、『中外現代詩名家集萃』、『艾砂馬乙亞短詩選』等詩集,還主編了『感動中國的百家詩選』,他的短詩《一滴》發表後,獲得國內外華人的一片歡呼與掌聲,不久就編入了中學生輔導教材。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六十周年他獲得全國文藝創作特別獎,同時獲得『作家報』全國文學大賽特別奉獻獎和多家報刊的獎勵,2006年中央電視熱播“十大愛情經典故事”,他的感人事跡被列在其中。

    不久,他們又聯手推出倆人的詩文集:『一滴水流動的聲音』。七百多個頁碼,近五十萬字的文筆優美的詩文,給人們帶來的不僅僅是精神的享受,更是一種意外的驚喜。他倆的詩歌緊隨時代的脈搏而吟誦,他倆不僅是時代的見證者,也是時代的創造者,更是時代的驕傲和自豪!

    人們記憶猶新的還有,在首都各界用詩歌朗誦隆重紀念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的時候,他們夫婦雙雙走上台朗誦自己創作的詩歌:《上前有一顆星》。詩中,他們緬懷抗戰的悲壯歷史,激勵中國人民奮發向上,抒發了熱愛祖國、熱愛和平的豪情壯志。

    2012830日,中共海澱區委宣傳部、海澱區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和『中關村』雜誌社聯合舉辦了“艾砂、馬乙亞夫婦創作70周年研討會”,回顧艾砂先生和與他相濡以沫、共同經歷了60多年風雨人生的馬乙亞女士70年的創作歷程。據有關資料記載,海澱區政協主席彭興業,中共海澱區委常委宣傳部部長陳名傑,著名詩人、詞作家石祥將軍,史地學家、海澱區原政協主席張寶章,詩人、武警北京總隊原政治部主任殷德江,北京市文聯原黨組副書記、北京市作協副主席趙金九,人民文學出版社編審莫文征,北京大學教授、著名文藝評論家張頤武、封世輝,海澱區文聯主席、中關村雜誌社社長衛漢青,海澱區原文聯主席易海雲,著名詩人、海澱區作協副主席崔墨卿,著名書法家、北京書協顧問、海澱區書法家協會主席張書範,詩人、中華文藝家雜誌社主編王耀東等,以及來自山東、河南、河北、黑龍江、北京等地詩人、評論家以及新聞界的60多位嘉賓。

    1999201315年間,『稻香湖』詩刊已經出版58期,發行量由原來的幾百份增加到兩、三千份,遍及世界20多個國家和地區。每一期的出版,都凝聚著老詩人的心血和辛勤耕耘!年近九十的兩位老人,在故鄉這片熱土上,在21世紀的中國,再次譜寫了新詩發展的神話。

    藝術沒有國界,詩歌亦是如此。一天,美國加州籍的林德先生走進了農家小院,工工整整地寄情留言:我愛詩,無論它出現在何處,詩歌都能夠與我們的靈魂溝通。一對叫白伯詩、白佳葉的法國中學生兄弟,特地利用暑期來夢園作了10天的客,吃農家飯,學普通話,接受艾砂夫婦對他們用中國古典文學的薰陶。金裕錫,一位在北大中文系修中國現代文學史專業課程的韓國女孩,慕名走進了夢園,老詩侶熱情地接待了這位漂亮的異國學子。日本慶應大學的老師杉野元子,是研究中國北方淪陷時期文學活動的專家,杉野博士專程來到稻香湖畔,在夢園裡,她深深地感受到了中華文化的博大襟懷和中國人民的寬厚情懷。

    如今,『稻香湖』詩刊和艾砂、馬乙亞的名字,不僅成為中國詩壇的榮譽,更是北京海澱區文化的重要符號。

從上個世紀四十年代末開始,他們一起相濡以沬地走過了漫長的60多個春秋,那種任憑天老地荒,矢志情感不移的心靈之約,給彼此的情感寄上一份完美的答卷。盡管艾老已經離世,她依然記得他常常對他講的:

    “今生今世夫妻沒做夠。

    就是到了天堂,我們依然相愛;

    倘若有來世,我們還要做夫妻。”

此刻的她,不由默默地吟誦著他在《河岸》一詩中詩句:

兩個人的情感“緊緊相連,日日相依,

    你沒有拋棄過我,我沒有疏遠過你。

    你頭枕著我,我胸貼著你,

    天天互相撫摸握手,一萬年也要合枕共眠。”

    詩家風雨滄桑筆,抗戰夫妻磨礪情。他們因詩而愛,因詩而悲,因詩而苦,也因詩而再度燦爛。他們迄今所走過的生命之路是一條用詩鋪成的路,盡管這條路不甚顯赫,但他們為詩所付出的一切是心甘情願的。詩壇不會忘記他們,歷史不會忘記他們。只要斯世在,只要詩在,艾砂、馬乙亞這兩個名字就不會消失。

    艾砂、馬乙亞這一對因詩而結緣的夫婦,共同攜手走過了人生的苦難與輝煌,用生命與熱血譜寫了一曲時代的凱歌。他們心靈中流出的“一滴水”,更像陽光和雨露滋潤著人們的精神世界。水滴雖小,可以穿石。水滴雖小,映射出的卻是太陽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