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動盪

一個女孩獨自面對乾坤巨變

 

                    ( 五 )                   

 

一晃眼,到了一九四九年年關。

年卅晚,論理按例,哪家的閨女不是忙在灶邊,候在廳堂?蒸年糕,炸酥角,擺佳肴,設家筵。待一切忙過之後,就等待着那一覺醒來,那種刺激,可絕啦!哪個小孩誰不知曉,這比西方的小孩過平安夜還要捧呢!為的是,那小小的用紅紙做的小紅包,那廣東人稱之為“利是”的,內裝着的壓歲錢,可以買下一年來大大的希望,它蘊藏着多少幼稚的無的歡樂! 

每年的這一晚,明珠躺在床上,那十個小手指頭,在屈着算着:“爸爸媽媽的那红包,是最大的!”“阿姨、阿四的那封,也可以集腋成裘!” “滿屋的哥哥姐姐,為什麼不娶不嫁?要不,我將會得到更多的包!”“算來算去,夠了。那新華書店,最近出了一本《普希金詩集》,我早盯住了!”“買不買呢?那店的書,全看過了。不過,蹲在角落看,腰酸背痛的,還是買的好!”“假如我將來發大財,我要的不是洋房而是書庫!”……

兒時的趣事尚留痕,唉!俱往矣,如今門庭冷落可羅雀!

除夕的清晨,鬧鐘十年如一日地響起,明珠像一條活蹦蹦的魚掉入滾燙的油鍋,一彈,便彈到冰冷的地板上。她從小沒有睡懶床的惡習。

一套天藍色的運動衣褲,一對白色的球鞋,一眨眼便全都附在身上。“噔噔!”邊下樓邊用十個手指頭,胡亂地抓着那一頭蓬的烏髮。從嘴邊吐出來的黑髮卡,飛快地插在髮上。管它朝東向西,管它坐南向北,只要頭髮不垂到眼前,就不礙事。至於鏡子、梳子嘛,早已風塵撲撲啦!難怪阿四每次進房來打掃,總是嘮嘮叨叨的:“同一個媽生的,兩個不一樣!”

這話可說得一點也不假……

明珠記得,姐姐出門,在梳妝鏡前,前後顧盼,左右轉悠。拿起淡綠的,又取出粉紅的,最後還是一套全白的打扮:白連衣裙、白手套、白高跟鞋,差點兒還要戴白頭紗呢!

明珠見狀,走近門邊,大叫:“弟弟,快來,拿千鈞棒!”弟弟早已拿起一支竹棒,站在房門口說﹕“姐姐,今個兒要耍什麼?演《孫悟空大鬧天宮》?”

明珠鄭重其事地說﹕“不!演《孫悟空三打白骨精》!”

姐姐最初還對着鏡子抹口紅,一聽,咦,弦外有音!馬上追了出來,滿臉通紅地大叫:“我要打歪你這張賤嘴!”

明珠早已來一個鯉魚翻身,一躍,跳到樓梯的高處。弟弟忙用“千鈞棒”擋住那怒沖沖的姐姐,指着樓梯上的嬉皮笑臉的另一位姐姐,一板正經地說:“老孫在此,勿傷吾師!”

明珠陰陽怪氣地嚷着﹕“哈哈,你打不着我的嘴,你倒要照照自己的嘴!”

姐姐圓瞪着眼說﹕“有什麼好照的?我的嘴不像你那樣不乾不淨的!”明珠索性用唱粵曲曲調唱着說﹕“嘻嘻,卻是不紅不白的!”

她姐姐在鏡前一照,果真,剛才只顧得揍她,竟少了一道工序。趕忙補上一抹。隨即拿過一張小板凳墊腳,在那上面作個三百六十度的轉悠,左顧右盼的,最後,終於上街去了。

“嘀噠……”!“噹鏘鏘,的噹鏘鏘……”!

姐姐還未過馬路,就聽見背後的木屐踏地聲和男女混唱粵曲的聲音。她便轉頭望,只見她的妹妹,身穿未到膝的短褲,一件連鈕也扣錯了的短衫。她的弟弟赤着腳拿着那支破木棒。兩人衝向她走來,兩張小嘴在開合着:“的噹鏘鏘,的鏘,鏘……”

姐姐氣昏了,吆喝着﹕“趕快滾,連個婢女跟班也不像!”

 “小姐,要有點氣質,已經打扮了這一身啦。可別踐踏了斯文!”

“快給我滾!”

“你走你的鬼門關,我行我的陽關道!這條街,你可沒買下!”

 

 

>>>>>>>>一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