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起落

許明珠被刮入命運底谷,與李林揮淚分手

 

                    ( 二 )                   

 

李林的母親說:“北方天氣冷,你注意穿暖和些。這些楊桃、荔枝一起帶上,現在帶什麼也覺得重,將來想吃時,又嫌帶少了。”這幾天收拾行裝,李林抵不住母親的嘮叨,不免心煩。他的心,早已飛往那西行列車,如今,又要飛往祖國的心臟。唉!這一行,走得並不輕啊!

李父拿着旱煙使勁地吸着。這支像蘆柴棒那樣又瘦又長的煙袋桿,頂端有一個像小酒杯似的發了黃的煙嘴。他往那兒放煙絲,點燃火柴,把那煙絲點着。馬上,一個小小的火紅的圈兒,在煙絲上出現了。李父用力一吮,那煙絲全部通紅,他再狠狠一吮,仰臉朝天輕輕一噴。這一圈圈的白煙團,從鼻孔噴出,飄飄蕩蕩的。這些圈兒一個接一個地飄着,最後變成一道白煙,飄向上空、飄向遠方。李父望着這一綹綹逝去的白煙正在發呆。

李林知道父親最近心情不好,在旁規勸着:“爸,別抽了,對身體不好。”

李父拿着煙斗向鞋底敲打,一些煙渣被震落了。他隨手拿起一支火柴桿,挑起煙嘴內一粒粒黑黑的油污,抬起那因失眠而發紅的雙眼,瞪着兒子深沉地說:“明早你就走了。記住把書讀好,這可算是祖宗三代的叮囑了。”

“嗯。”

“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說,但是,我又認為一定要說。”

“什麼時候學會這樣吞吞吐吐的。”李母訕笑着。

李林笑着捧來一杯熱茶遞給他,說:“爸,有話就直說,明日你想說也難了。”

“好,你們都給我坐下。讓我們好好商量。”李林和母親挨着他坐下。李母惶惶怵怵地看着他。

“我要講的就是你和明珠的事。”

“我們的事,約好在讀完大學之後。”

“你說她高考成績不錯麼?”

“是的。”

“那她為什麼不被北京錄取,我似乎也猜到幾分了。”

李母惶恐地望望兒子,然後白了丈夫一眼說:“讀書人的事,你懂些什麼?亂猜。”

“爸,你說,什麼話也得聽聽。”

“看來,這可能與她的家庭有關。最近廠裡提薪的事,有這方面的例子了。大概讀書人也不例外。”

“她是她,她父親的事,又關她什麼事?何況她自幼已離開他們。”  

“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了,但願這對她不要影響太多就是。”

“有些中央領導,不也是大戶人家出身的麼?有些在舊社會裡,還有田有地、有官有勢的。”

“這怎能比呢?人家是搞革命的。”

“她不是也在參加革命麼?”

李母憤憤地瞪了丈夫一眼說:“是呵,人家要革命,也不許麼?何況又是女孩兒家。”

“究竟怎樣,我說也說不清。你們何必都沖着我來啦?我只是想說你。”

李林氣忿地叫道:“我又怎麼麼啦!”

“你最好有個思想準備。別的不說,單說這一個廣西、一個北京的,這戶口,這生活就難扯到一塊。”

“是呵。沒有戶口,就沒有糧票布票的,吃飯穿衣也成問題。”李母忍不住插話了。

李林嚎叫着,說:“天啊!難道找對象也要查家宅、對生辰八字、探地理環境?”

“我以前找你媽就是這樣的。”

“現在是什麼時代啦?”

“最好你在北京另找一個吧!”李父雙眼不敢正視兒子。

李林氣得發抖地說:“你說什麼?另找一個?不!至死也不!”

李父見狀,趿着拖鞋,一言不發,走到天井裡,拚命地吸起煙來。

當晚,這離別前的最後一頓晚餐,盡管做母親的花了多少心思和力氣,但各人自想心事,都在悶悶地吃着,食而不知其味。飯後,李林再次檢查自己的行裝,隨即上了床,以便養精蓄銳,好踏旅途。誰知,耳畔總響着父親那討厭的話語。

天亮了,他不要父母送行。那可憐的兩老,倚着木門,淚眼矇矓地看着兒子在巷子的盡頭逝去的身影。

他獨個兒來到車站,幾天前送走明珠的情景,歷歷在目,不禁一陣心酸,再加上父親那番話又在耳邊響着,更不是滋味。他神色迷惘地走上列車,對號入了座,蒙頭坐着。在他跟前,吳雲山張瑜在執手相看淚眼,他根本視而不見。他只要一張眼,似乎就看到幾天前,窗外那白色的小手帕,和那淚流滿腮的臉。偏偏在這時,耳邊又響着像虎嘯似的嚎叫:“另找一個!”他狠狠地捶打自已的頭,兩眼死死盯着車外的藍天,連列車開動的“喀嚓”聲也沒聽到,連吳雲山回到座位上也沒看到。

這邊的吳雲山兩眼痴痴地盯着月台,用力揮動他的大手。當他定下神來,才猛然發現李林呆坐着,臉色蒼白。他驚叫起來,說:“李林,你怎麼麼啦?”

李林茫然答道:“沒什麼。”

“沒人送你?”

“沒有。”

“沒來也好,省得難受。”

李林望着他那對失神的眼晴,自語着:“被送也是不好受的。”

一路上,兩人很少言語,各自想心事。這時,李林又想起明珠的悄悄話:“屬於北國的候鳥,是要向北飛的,盡管南國的花兒要陪伴它!”他不禁黯然神傷。迷惘中,瞧見古寧高興高采烈的樣子,沒離愁、無別緒。他想,怪不得明珠有時會嘲笑我們這些鬚眉了。

他們乘的是特別快車,出了韶關,很快便到了湖南的省會長沙。站內一片寧靜,站外勾勒出萬家燈火的側面。透過這或明或暗的亮光,古寧高似乎看到飄飄逸逸的兩支火炬:一是辛亥革命領導者之一黃興所高擎的;一是毛澤東在岳麓山上燎起的。她想到這裡,那一腔熱情再也按捺不住了。她不像那兩個男生沉迷於刀抽水般的離情,她正在滿懷激情地憧憬着未來。

列車開往武漢時,天快亮了。披上晨妝的武漢,一層層薄薄的霧,夾着各大工業區噴出的濃煙,在空中飄蕩。這些煙霧,籠罩着那燃燒過赤壁之火的古城。她面對它,猶如面對一於座高深莫測的聖殿。這辛亥革命的發祥地、抗戰時的國都,她看着它,像看到滔滔長江正在浪淘千古風流人物。

她笑着對那兩個男生說:“昨晚你們沒睡好麼?我一宵也沒睡。每一座城市都有自己赫赫的歷史、娓娓的詩篇。”

李林在心裡說道:“在這方面,如果明珠在,就可以和她唱和了。”

她在激動地自語着:“越向北行,我似乎快聽到祖國心臟的跳動了。”

途經華北大平原,撲入眼簾的是漫天的黃土,在這裡要尋覓一片綠舟,如登蜀道。風卷黃沙,直打窗戶。窗外蒙上一層薄薄的黃泥,原野卷起了漫天的黃沙。風沙稍停,便露出一幢幢農舍。這大多數用大塊的黃泥磚砌成。要想找一間像廣東農村常見的青磚瓦屋,那真像在城裡找和尚寺那樣。

隨着列車的奔馳,聽着古寧高那慷慨激昂的談吐,李林和吳雲山本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男子漢,很快便被她打動,思緒也隨着車外的景緻變幻而起伏,不再在往事的泥沼中摔打。

又是另一個清晨,車外,“噹……”的大鐘敲到了第八聲才停下來。列車徐徐開進祖國的心臟。晨曦給這古城罩上一層玫瑰色。古寧高手舞足蹈地說:“我夢到了,我真的踏上了……”李林亦情不自禁地說:“到了,真的到了,旅途的終點,人生的另一個起點!”

他們魚貫而出,走到北京站外。抬頭望,深藍的天空,藍得有點泛碧了,冉冉上升的太陽放射着萬道金光,照着那自行車隊人們那舒坦樸實的笑臉;照着那街上的泛黃的梧桐葉。人們踩着它發出“瑟瑟”聲,真有節拍,活像向前衝刺的足音,一切是那樣的生氣盎然。

啊!頂禮,你這血氣方剛的年輕之都;啊!膜拜,你這飽經滄桑的古老之城!李林在心中祝福着。“唰……唰”的腳步聲顯得輕快有勁,昂首挺胸,向着迎接他的校車快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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