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起落

許明珠被刮入命運底谷,與李林揮淚分手

 

                    ( 三 )                   

 

從往昔的純淨的自我走出來,面對這光怪離奇的社會;從繁區鬧市中走出來,面對這窮鄉僻野的城鎮。明珠與李林所走的旅程,在心靈上的感應,恰恰相反,他是走向更大的繁華和熙攘;而她卻走向更深的偏僻和幽靜!

從衡陽再度轉上另一輛西行列車,她倚在車廂內,望着從車外射來的一道道光線,那兒飄拂着許多塵埃;閃爍着彩色的光暈。新的一天又開始了!這一天,對她而言,卻不同凡響。這可是她扭轉自己生命乾坤的一天,標誌着她的生命進入更深的層次:開始了她的大學階段。

晌午時分,烈日當空,列車緩緩地進入桂林市。結束了兩天一夜的旅程,雙腳腫脹得很。她挪動這雙不大聽使喚的腳,背着行囊,張大好奇的眼睛打量着眼前的一切,不禁大驚失色,在心裡嚷道:“天哪!這怎能說是個城市!這簡直是唐僧取經途中的一個驛站!”

環視一周,只覺得這被蜿蜒不斷的、突兀不平的群山環抱着的城,好像處在一個大盆地之中。她奇怪的是,這輛火車怎樣穿過這麼多的山,來到這裡來的?廣東湖南的山脈宛如蛇狀,而這裡卻是平地突起“來龍去脈絕無有,突然一峰插南斗”的。山崖陡峭,全沒有一定的山勢,均不明去向,雄偉怪異。在廣州繁鬧的市區內要找一座山,那只能到中央公園的小水池內,而且還是個假的。而這裡,市區內、街道中,一座座山,如紅纓刺空,青筍破土!凜凜然如天降石幔;慄慄然如地伏殞星。這真不愧為大自然巧奪天工的精品!

明珠提心吊膽地坐上迎新的校車。她緊扶着前面椅子的靠背,又一次感到把生命交由司機操縱之惶恐、無奈。只見那司機偶爾還吹口哨,這不但沒使她感到輕鬆,反而她把那靠背握得更緊,險些兒把那椅子向後扳了。她從心裡恐懼着:會不會連人帶車撞入那橫路殺出的崖嶂?

她怯咻咻地望着車外,狹窄的馬路兩旁整齊地築起一些矮小民房。最繁華的僅有中山路的十字路口。行人稀少,沒單車的“叮噹”聲;更沒汽車的喇叭聲。似乎人們的交通工具,僅是那與生俱來的兩只腳。大概是因為穿着布鞋和膠鞋,而且還優哉悠哉地走路的關係吧,這裡沒有羊城那木屐大軍的顯赫,甚至,幾乎連腳步聲也銷了聲。不過,這裡找不到游手好閑者。人們在不慌不忙、不緊不慢地走着,似乎都在走向自己的目標,一臉的泰然自若。

習慣了孤寂的明珠,憑這一眼,便喜歡這靜謐的城市、這幽邃的山林。她頓時感到那煩悶的心情漸漸舒坦了,換來的是盎然的新意。

校車從正陽門進入,進入這一座有六百多年歷史的桂林的城中之城——王城。這是她的校舍。相傳這是由明朝靖江王朱守謙首建於一三九三年。格局雖小,但還是按王制建造。因為後來的清貢院和北伐大本營設於此,從而雲集過我民族的文武精英,所以,它顯得與其它王宮有不同的軒然的氣概!

隨着校車向前駛去,她的心更難平靜。她感到自己進入的非一般校舍,而是一座從近代至現代的中國歷史博物館的南隅。她似乎嗅到凝脂隨水的拂香;聽到那玦佩銀鈴的聲音。她又似乎嗅到槍炮硝煙的火藥味;聽到孫中山那震撼山河的吶喊!

她向車外環視一周,只見那宮殿式的建築,紅牆黃瓦,座落在城牆的包圍之中。這城牆用長方形的青磚砌成。每一塊磚縫中夾着黃泥,上面伸出許多短樹、長草。偶爾有些竟在那夾縫中向天伸延十幾尺之高,根盤節錯的。城牆上植有一道防護林,雜草橫生、野花恣長。

進入正陽門,只見路面由無數大如書桌的岩石鋪着,青黑一片,仔細看去,塊塊都像磨刀石那樣平滑。向着陽光的那幾塊,竟烏亮發光。此非超人的石匠所獨創,而應歸功於幾百年的驕陽皎月、疾風暴雨,還有那幾十代人綿延不絕的足履!

校車在正門停下。這正門,其格局,是顯示着皇族尊嚴的雀門。(即正中大,門的兩旁又有兩扇小門,如雀之翼。)上有重檐,蓋着皇家專用的琉璃瓦,瓦檐之間,持鈎心鬥角之勢。飛檐末端雕有立體的飛龍、飛鳳,由大至小地排列着。每只龍鳳之下,都吊有黃色的小銅鐘,風一吹動,“叮噹”作響。明珠心想,遇着十二級台風,她一定要趕到這兒來,聽聽那真正的《狂飆曲》!

正如一切古老宮殿那樣,這王城的城門,長十幾米、寬四十米,比平地高出幾十米的架步,顯示着等級森嚴的皇族的身價。使人未入王府,見如此鋪陳,自然就會被那股凜凜的皇家氣勢所懾服。

正中最大的拱形的門下不設石級,而是擺着從門口鈄伸至地面的大雲石。上面刻有雙龍戲珠、龍鳳呈祥的圖案。傳說這是皇帝行走的雲階。

明珠心裡正犯疑,堂堂一個皇帝,怎麼連石級也不讓走,在這雲階上面走,哪走得穩的?她忍不住踏雲階而上。時而踮着龍頭;時而踩着鳳爪,身子不免有點搖搖晃晃的。

在旁邊看着的何泰正緊張地注視着她。只見她雙手一舉,一下子便平衡了。這時她把在廣州獲市體操賽冠軍的絕招用上了。她沿着雲階,步履輕盈地跳上拱門的平台上,何泰這才放心地噓了一口氣。

“嘻嘻!我像當年的小蘭子那樣,終於踏上雲階!”她在心裡笑着說。隨之,又笑罵自己,又當了一回阿Q

她順着雲階望去,只見它在平地上伸延好幾百米,然後又向高處伸展。雲階直達高處,是一座離地面幾十米高的建築,不外又是紅牆黃瓦的,據說是靖江王府的承運殿。殿前一大片用碎岩石鋪的平地,早已被一簇簇奇花異木所割據。一行行的小岩石,只得在花木草叢中,伺機伸展那幽靜的曲徑。這裡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參天的松柏和羅傘形的桂花樹。她被那襲人的香氣誘至樹前。只見一朵朵蛋黃色的小桂花,密麻麻、黃橙橙,活像無數的小蜜蜂撲在樹上,香得使人聞之欲醉。難怪剛才一踏入校門,距之有百里之餘,還香味撲鼻的。

這時她記起離家之前,對這個自己將要棲身的城市尋根問底。她始知這座山城當年曾被劉備借荊州借去的。那時,是荊州管轄的始安縣,在明武年才正名曰“桂林。”其名不俗。大概因為“漓江一名桂江,其原多桂,不生雜木”的關係吧。

她望着這桂樹出了神。她很欣賞它把自己那香壓群芳的磅礡氣勢,藏在這小如綠豆的花苞之中。她在心裡嚷道:“人不以貌相,花亦如此。被稱為富貴花的牡丹,以其雍容、錦簇,得寵於后妃;那不爭春的梅花,以其堅韌、貞潔,受悅於志士;而不染淤泥的蓮花,以其清逸、純淨,享譽於君子……眼前的它啊,雖不如它們那樣顯赫、那樣風流、那樣清高,可是只有它,甘願生生世世、默默無息地伴着身旁涓涓而去的漓江,讓那清甜的江水哺育它一袖清香。不願作林黛玉鋤下的葬品,甘願粉身於農婦的石碾之下。為的是釀成美酒,以饗人類。何等高尚的情愫!陶潛譽蓮為花之君子;我讚桂為花之俠士。”

她正被桂花陶醉着。突然耳畔響起悠揚的歌聲:“桂花要等貴人來哎,貴人來了花才開喲……”

“哦,是廣播器傳來的,真有意思。看的是桂花;嗅的是桂花;聽的也是桂花。”她心裡笑道,而臉上早已笑得像一朵花。

若是在旅途中怏怏不樂的她引起領隊注意的話,而今,這一綻笑臉,不知因情緒上判若兩人還是這一笑誘人,他不由自主地走到她跟前說:“許明珠同學,這兒還好吧?這可是個讀書的好地方。”

“是的。”她冷冷地答,心裡忿忿地罵道:“你有什麼資格注意我,誰給你的專利,來窺探我的心事!”

那領隊見她兩眼朝天,忍不住笑起來說:“新同學到那邊集合了。你要好好聽着叫到你自己名字,要記下你的房間號碼。”

她又是冷冷地回答:“是的。”心裡又在罵道:“我又不是聾子。多管閑事!”

她最瞧不起那些整日婆婆媽媽、嘮嘮叨叨的男人,特別是那對打雀似的眼更可惡。她連眼尾也不看他一眼,昂着頭走了。他望着她的背影,一絲笑意掛在嘴邊。而這發自內心的微笑,誰也沒覺察到,包括他自己在內。

校園的另一角,有一大群學兄學姐在張羅着。他們是該校的專科生,只讀兩年。原來,明珠他們才是該校頭批本科生,要讀四年。說是從各處招來的尖子,使之成為廣西教育事業的拓荒者。這一說又使明珠得意地笑了笑,又當了一回阿Q

學姐們梳的是一式的齊耳短髮,用兩只像鐵線那樣的鐵卡卡着頭髮。身上穿的,除紅色外,一律是淨色的,衣擺全蓋在長褲外。那長褲亦是藍黑一片。兩個褲筒活像鐵扇公主的大扇兒,走起路來互相扯拂,還會搧起一陣風。腳上穿的是自己納的草鞋、布鞋。學兄們的打扮,與學姐的大同小異。要分性別,只能從身型和髮型中判出。人群熙攘,竟沒有腳步聲。

明珠默默地在他們後面走着。似乎從他們身上,看到那山岩村畔的適齡學童;嗅到那稻田麥浪的陣陣飄香。她有點掩飾不了摒棄愚矣而發自內心的喜悅,高興地走進學生宿舍。

張眼一看,房間不大。有四張轆架床,上下可睡。房的正中擺了八張小方形的書桌。原來室內早有一女生住着。看她齊耳短髮、圓圓的白皙皙的臉、眉粗且黑、眼長而圓。人不算漂亮,最有吸攝力的是那對炯炯有神的眼,每逢看人時,總帶着幾分疑惑、猜忌甚至妒嫉。身穿短袖衫,胸前兩條粗黑的布條下吊着一條黑長褲。明珠自入廣西以來,從未見過這樣打扮的。只見她右手總是放在褲袋裡,明珠這才明白。自此之後,明珠幾乎成了她生活上的好幫手。

明珠尷尬地說:“對不起,我可能進錯了房間。”

“這是中文系的。你是中文系的話,就沒錯。”

明珠把行李卸下,很有禮貌地說:“謝謝。”

“不必客套了。我是從廣州來的。本來讀歷史的,後來領導同意我轉系。”

“很好,我又是從廣州來的。文史本來是不可分的,今後,我得向你討教呢。”

“我們做個朋友吧,我叫陸小川。”

“好,我叫許明珠。”兩人高興地握握手。

“床位沒編定的。”

“我就睡在你的上架。我睡得很穩的,不會影響你的。”

“那更好,我一發惡夢,就踢踢你的床板,這樣我就知道在黑夜中有人醒着陪我。”

“發個夢有什麼可怕的?以前你一定有媽媽陪睡了?”

“是的。”

“我幾乎是一生下來,就自己一個人睡,甚至還一個人睡三層樓。”

“我才不信呢。”小川說着,望着她那一臉的凄清,不再說了。便改口說:“我幫不了什麼,只能帶你去浴室和飯廳。”

明珠說了聲“謝謝”,便緊咬一下下唇,一陣酸痛,使她從那煩惱的少年時代的回憶中走了出來,堅強地面對今後的一切。小川有點疑惑地望望她。以為這是剛下車的人,都免不了會想家的。

平素她的物品,早習慣了隨便亂放的。如今,從廣州一個三層樓的空間,縮入這彈丸之地,可真的束手無策了,她得縝密地計劃如何置一衣一物;如何放一筆一硯。她覺得,這比對付一道難寫的作文題還要難。

好不容易把鋪蓋放好,枕頭下放着他的照片。她覺得這是最安全的。忍不住又往他的臉上吻了一下,不禁又想起那難忘的一分一秒。然而嘴唇貼的不是他,而是那又硬又冷的鏡框上的玻璃。心裡很難過。時間像一把利刃,在挑着她和他緊纏着的柔絲。她慢慢揩去玻璃上的水汽,看着那英俊的臉龐、柔情的雙眼,他在對着自己笑呢。她摸着他那咧着的嘴唇,心裡柔柔地說:“林,你在何方?你知道麼,我到了一個‘畫與人看渾不信,離奇祇合借詩傳’的仙境,一個貧困落後卻又純淳善良的人間。”她把鏡框放好,盤起腿,坐在床上,用一快塊薄板墊着,給他寫信了。

“許明珠!”小川拿着一封信在房裡叫着。她高興地說:“謝謝!”她一眼瞧見那熟悉的字跡,早已心花怒放了。急忙拆開信封。

“可算是跟縱追擊了。只有媽媽才會這樣的。”小川說着,喉間像有什麼哽住了。

“嗯!”她隨口答道。但心裡在反駁着:“只有別人的媽媽才這樣的。”

她屏住氣把李林這第一封情信讀完,躺在床上,閉上雙眼,仿佛又看到那月台站上,越來越小的那個黑點。他那痛苦的留影使她心如刀割。她再在他的名字上吻着。一滴淚珠滴在信紙上,她趕忙抹去。信中那熾烈的話語,使她讀來全身灼熱。她把信夾在鏡框裡。

她繼續寫回信,寫完後,要步行二十分鐘,到校外的郵局去投遞。明珠不禁心中叫苦。

小川見她回來,便帶她進飯廳。這是一個大平房。大概就是明王府內的軒室書屋改建的。四五間這樣的平房並排着,每幢之間有條通道,通道兩旁有斑駁褪色的黑欄杆,其間還有木凳,不過,年久失修,都已歪歪倒倒的。只有那一小塊草地,綠油油的,才給人以朝氣。

她倆走進飯廳,偌大的地方,擺上上百張的飯桌,竟找不到一張椅子。自然,人人得站着吃。吃沒個吃相,這正是她所忌諱的。桌上放着每人一式一份的菜,白花花的椰菜拌上雪亮亮的肥豬肉片,果真潔白透亮,人們的腸子落了幾滴豬油,臉上驟然生了光。這無色無香無味的食譜,又是她所忌諱的。廳內還稀稀落落地放着幾個大飯桶。這可是名符其實的。直徑有二尺,桶高有一多呢。裡面裝着白花花的、又夾着少許黃橙橙的粒粒,散發着飯香和木香。她一副無奈的神情面對這白花花的一片,心想這下可真的白到飯桌上了。

轉頭一看,不少人正拿着飯碗朝一木桶走去。她也跟着。輪到她時,探頭一看:“青菜湯!”這些喝慣了湯的廣州人,自然為這新發現而喜滋滋地想:這四年的飯有着落了!不怕難咽呢。

她這時有的是,動物本能的衝動;沒有的是,少女的矜持和羞怯。想的是,“民以食為天”;做的是,拿着大湯勺在湯內作三百六十度的大轉悠;聽到的是,勺下“嘩啦啦”的響聲;看到的是,方圓不到五寸的菜葉。她把這勺湯與飯拌在一起慢慢地嚼,而且還要側着腦袋,甩去一切凡思俗念,還要摻上一些主觀憶測,這才辨得出青菜的味兒。

至於那從未吃過肥肉的她,望望周圍,人們正嚼得甘香,自己又不敢棄之於桌。棄之,豈不成了資產階級?幸而,它還滑滑的,微微昂頭,伴以菜湯,如吞藥丸。幾天來在旅途中未見過一粒飯的她,像倒垃圾那樣,三碗大飯拌着湯水,“稀裡嘩啦”地倒進胃裡。其狼狽相,有如闖入菜園子的豬八戒。她暗自埋怨,可能自己被享有“食在廣州”這一美譽的羊城慣壞了。

忽然,從其它桌上飄來了絲絲辣香味,引得她涎水直溢,她趕忙把它咽下了。一面咽一面想:“這可是出於丹田的高級飲料!咽之無味,棄之可惜。特別是在這一個連維他命也難買的地方。”

飯畢,故意繞道而行,窺探辣香味的虛實,以求找到校方虐待或不禮遇新生的證據。她從人們的背後偷偷望去,只見他們桌上擺的並非純白的,顯然是“紅妝素裹”的。

她有點不服氣地回到房裡,把這一切告訴小川。小川聽罷笑得一仰一合的。並告知:全校食譜一樣,那紅色的是私貨。不外是些桂林辣椒醬或桂林腐乳之類的。

“我有救啦!明天,你帶我去買。”她高興得跳起來說。

“好,你搭了這麼久的火車,累了,快睡吧!”小川說着,把燈滅了。

她的床靠着窗戶。向外一望,“哇,嚇死人了!”她心裡叫道。把被單往頭上一蓋,一會兒悶得無法喘氣,她只得又把頭伸了出去,向外再偷偷望了一眼:“哇,多怕人!”這回,她不再把頭鑽到被窩裡去了,她直瞪着窗外。

只見那半彎的月兒被群星逼迫得失去光澤。從窗內望不到天。她發現有一大壁黑沉沉、毛茸茸的東西,直逼她的窗戶。

她驚叫着:“這是何物?”

想叫小川,但她的下架,早已發出均勻的鼻鼾聲。她探起身來,認真瞧個究竟。忽然,又想起白天裡看過這一帶是有座山的。而現在,只見那暗淡的月光若隱若現,那裡的黑影,忽明忽暗,微風一吹,還會“瑟瑟”作響。間中還夾着蟬蟲、蟋蟀的低鳴和似狼嗥、像鬼叫的呼叫。

她在心裡叫苦了:“白天,這是仙境;夜晚,這是鬼穴。真的是那座黑黝黝的山麼?不!像是一只毛茸茸的大黑熊呢。不!一定是大黑熊!只有它才這樣粗聲粗氣的。咦,好像還有那‘噔噔’的腳步聲呢?”

她揉了揉早已困倦了的眼睛,忽然,一陣昏昏沉沉、渾渾沌沌的,嘴裡念着連自己也聽不到的聲音:“大……黑……熊!”隨之,那山澗峽谷好像也在發出回音:“大……黑……熊!”頓時,她覺得自己像墜入無底深潭,沉沉迷迷地睡着了,醒來時出了一身冷汗。

天一亮,她趕快吃了兩個饅頭,就要出外探個究竟。

“你不是說要去買桂林腐乳麼?”還未等小川說完,她早已走出門外說:“不!等一會,我要看看那座山。”

“初來時誰都這樣的,我倒是司空見慣了。”小川說着,低頭看書去了。

明珠忽又轉回來,爬上床,換了一套緊身的衣褲,“噔噔噔”,出了門。小川在她背後叫道:“別爬上去呀!很陡的,陡到嚇死人的!”

她跑到山前,望着這不傍山不依水,在校道旁介然陡立的山,白天才看得真切,它呈圓柱狀,約有六七十丈高。

她先尋找昨夜看到的毛茸茸的一派,原來,卻是從石罅間長着層次不清的短樹、雜草,也有些是斜長着的、半彎的大樹。她沿山的南面走去,只見此處山形有些扁平,顯得有點粗曠。山下一洞,竟有天然的石窗石凳,岩石上,“顏延之讀書處”幾個字還依稀可辨。岩內書聲朗朗:“歸去來兮……”

“田園將蕪胡不歸。”明珠本能地脫口而出,引得岩內的讀書聲更加昂揚了。

她從洞邊磴道拾級而上。磴道旁有鐵索欄杆。她屏住氣向上爬。抬眼望,磴道像螺紋,盤旋而上。右是峭壁;左乃懸崖。上刻“南天一柱”四個大字。她不敢往下望,一心只想搜索那奇特的峰頂。這時,耳畔雖然響起小川的話語:“別爬上去,陡得嚇人!”但是,她那倔氣,豈會止步?

她爬上“允升門”,經“小榭亭”,抵“南天門”了。屈指一算,竟一口氣上了這二百七十六級的磴道。這時,才感到兩腿酸痛。只得坐在峰的最高處的一個亭中。

亭子朱柱黃瓦,顯然又是皇家獨霸的色澤了。這又標誌着一種顯赫的身價了。因此,她也特意選兩座亭中最高的那個來坐,其意也想顯耀一下自身的價值。

她這才發覺,要探索未知,並非易事。如要避開探詢未知的艱辛,這樣所得的答案,往往是只鱗片爪甚至是完全荒謬的。這不能不是她治學的第一課。

她想:好比這山,山頂如筆尖,平地觀之,似乎感到其頂處無法容一人。然而,身處其頂,才覺平坦,方圓竟有二丈多。這裡建有小亭,亭外築有二尺左右寬的通道。她坐在亭中,頓生傲氣:現在,誰也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誰,這世界好大、好美、好靜啊!這可是天賜給我一個人獨賞的!

坐在那孤峭挺拔之處,俯瞰山下,一片平地,一排排綠色的紐帶,圍繞着濃蔭掩映下朱黃或米白色的屋頂。遠眺四周,群峰堆錯疊雜、山形怪異,有像趙子龍的長矛、有像魯智深的禪杖……。群山雖像懸空倒掛,但卻紛紛直指蒼穹。白雲如煙,絲絲縷縷地盤旋其間。往北望去,平地突起的伏波山半枕漓江。轉臉一看,那五官俱現的老人山霸佔了西南隅。而東北角,碧清的漓江給這山林中之城,系上一條流動的青腰帶。近處峭壁上刻的詩句映入眼簾:

一柱鎮南天,登臨四望懸。

風雲生足下,星斗落胸前。

拔地山千仞,環城水一川。

憑高登長嘯,聲徹萬家煙。

“好詩!”她舉起雙手大叫着。詩興未了,還在岩壁上再搜索,只見另一壁又刻着:

孤峰不與眾山儔,直入青雲勢未休。

會得乾坤融潔意,擎天一柱在南天。

幾乎所有能刻字的地方都刻上了詩句,這可真個詩峰啊!這個被宋朝旅行家宋範成封為“山峰奇秀宜天下第一”的桂林,她心想,其它的山崖峭壁,亦會像這裡一樣,千古的文人、騷客、詩翁,詠賦吟詩,讓這陡壁,為我炎黃子孫保留着這燒不掉的珍貴詩庫;那毀不掉的文學遺產!撫摸着這些碑刻,誦吟着朗朗詩句,眺望着雄偉的畫面,她振臂高呼:“我在詩境和仙境之中啦!”她的聲音在萬里長空中廽蕩。

她終不能長久地躺在這靜謐、安寧、優美的神話般的境界裡,她畢竟要下山的。她貪婪地向四周的峰林再看一眼,然後,左手扶着那突兀不平的峭壁;右手攀着那搖晃晃的鐵索。她想:剛才這鐵索,像是一個勁兒把她扯上山的。可如今,怎麼這樣顫抖抖的?她不敢往右下方看,那兒走着的人好像蠕動着的螞蟻。

她只有摸着山壁,低頭看着磴道,生怕其中有一塊忽然會斷裂了。左手觸及凹凸不平之處,她好奇地眯着眼說:“嘻,唐朝的韓愈、柳宗元,宋朝的顏延之、清朝的張祥河、袁之才……這麼多的詩賦。”

她又一陣狂喜,忘了恐懼、忘了疲憊,數着這些國之瑰寶,數上好幾十了。還洋洋自得呢。日後她還記得,當她在小川面前自誇時,小川毫不客氣地搶白了:“還差一大截呢,聽說有百餘件之多。”

就這樣邊數邊讀,邊尋覓邊回味,不知不覺下了山。遊興未盡,繞山一周,約走一里多,見一潭清池,約二三畝大,池水直灌峰腳。難怪她剛才在峰南洞邊聽到潺潺流水聲。池壁全用灰白的、長方形的大石砌着,池邊種滿垂柳和夾竹桃。還置有好幾張石凳。朱紅色的曲橋,直達池心亭,明珠一望,亭上匾額書“三好亭”三字,便知道這是不久前才起的名。

繞池邊往西北方走,抬眼望,這邊山勢尖挺削窄,比西南面清秀。明珠大叫:“奇哉!”原來,整座山本來是草木叢生的。但惟獨這西北邊幾乎是不毛之地,光禿禿的一片。經過千萬年的陽光照射,呈現出一片赤褐色。

只見上面清晰鐫刻着“紫袍金帶”四個大字,每字直徑起碼有七八尺。其側又有四個比之還大的字,她仔細讀來:“介然直立”。再往外看,又有四個字,她分不清誰大誰小了,只見刻着“南天一柱”呢。她最欣賞這四個字了。她覺得,這才顯出這無以比擬的峰價!至於那“紫袍金帶”,難免因沾了御氣而減其秀氣。

她那如雷射般的黑眸子,終於在奇石怪壁中,探到了顏延之詠詩中的兩句:“未若獨秀者,峨峨郛邑間。”這樣,她才心滿意足了。因為她,雖無法尋覓此山的出生證,但至少可以一覽它的命名書。她心想,此峰因顏延之這一句而定名,而它和它的命名者,同樣名流千古。她望峰長嘆:“人生一世,得此一句,可謂足矣。”

她站在獨秀峰前,揣摩着:這平地突起的山峰,不受任何山勢所牽扯,倒也長得怪、生得妙!一小半壁光禿禿的,如一些中年男子的天靈蓋,在顯示他的成熟與幹練。這或是有意留給人們鎸刻,讓千秋萬世有歌詠之地?而它的另一半,卻古木參天,枝葉婆娑、濃蔭如蓋,猶如美女頭上的青絲,隨風飄逸,“瑟瑟”有聲,好像在自誇美姿魅人。這或是有意留給人們在幽靜濃蔭下,有流連躑躅之處?

她陶醉在這湖光山色中;沉迷在這夢幻般的想象中。冷不防背後被人擊了一下:“你終於下山來了。害得我連書也看不成,終日往那磴道望去。”小川生氣地嚷道。

“我下來很久了,你沒看見?”

“可能我剛剛掉轉頭,或者是我的眼睛看累了。”小川揉揉那微紅的眼說。

她指着山上的碑刻說:“無價之寶!”

小川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便說:“這還不算呢,你找到元朝丁鐘方的孔子像麼?還有慈禧御筆的‘壽’字,還有乾隆的《賜宴大學士及翰林院詩》。”小川像在背書似地滔滔不絕地說。

她茫然若有所失地說:“沒找到!”

小川拉着她,邊走邊說:“瞧,那個‘壽’字就在那邊。”明珠整天看那些石刻的,眼都給看花了,不知小川帶自己往東南還是西北方向走。

小川說:“其它的,只在書上讀到的,不知在哪?”

她很有信心地說:“哦,只得留在以後再找了。反正還有四年!”

誰知,歲月弄人,這一個未知,不用說四年,就是無數個四年,她也沒尋覓過。每每提及此,她總是滿心的內疚、一臉的悔意。

沒幾天,她們的宿舍住滿人了。來自湖南的周姝明可算是最美的一個。彎彎的、修長的眉毛下,撲閃着一對水靈靈的大眼睛,身高五尺六,很豐滿,長長的辮子齊腰,辮尾紮了兩個紅蝴蝶結,走起路來,真像有兩只真蝴蝶在一撲一舞的。

明珠忍不住扯住小川的耳朵:“小川,那個湖南妹好漂亮!”

小川嚕着嘴,按慣例,誰在她面前說這類的話,她會不屑一顧的。但她卻一板正經地說:“你這個廣州妹比她美得多。”

明珠瞪了她一眼說:“哦,小貧嘴,不怕我揍你!小心說話。這裡有來自各省的,注意團結。”

小川笑着說:“我懂。”

明珠因為自己最早報到的,便認為有義務接待那些後到的。這新生報到的最後一天,校車一到,她就拉着小川的手迎上去。

“李尚珍,語本一,二號宿舍。”領隊的話音剛落,一個長着長辮子的應聲了。明珠向她望去:封字形的臉,黃中帶黑的。雙眼細長,似乎睜開與閉着都令人難以分辨;高高的鼻梁,微向上翹;嘴唇薄薄的;身段矮而瘦。如果不是那長辮子提醒你,你還以為這是個男的。

小川笑着說:“這個人,一定能說會道。”

明珠白了她一眼說:“我不是叫你來看相的。”

小川喋喋不休地說:“人家說,薄嘴唇者,善辯,能使鹹魚復生。矮仔多計。總之,我們僅一個心眼是不夠用的。”

明珠有點生氣地說:“別瞎說。”

小川說:“你還好,忠厚相,否則,老娘會距你三尺。”小川不知怎的,今天的話兒,說得就像那失靈的水嚨頭。

明珠只得甩開她,向迎着自己走來的李尚珍伸出手,自我介紹着。然後,搶過她的行李,往宿舍走去。她們班十四個女生,可用兩房。在兩房的通道上,明珠把行李放下,叫她自己選擇。她選了明珠對面的那間。小川從遠處看到了,輕輕地噓了一口氣。

明珠忙得滿頭大汗,李尚珍在為自己張羅着,小川在旁看熱鬧。明珠心想:“小川今天中邪了。不去看書,在這兒有什麼好看的。往日她可不是這樣的。”

待明珠忙過後,她扯住她的衣擺,又嘮叨了:“你真傻,你幫她那麼多,人家一個‘謝’字也不說。”

“假如是想圖點什麼的,這不叫做幫忙,這叫做‘謀利’’你懂麼?”

“言重了,有什麼利可謀的?”

“利,一定是指錢的麼?那些‘以德誘人’,圖的利可大呢。”

“你這又以什麼誘人?”

“什麼也不誘,以誠待人。”

晚飯後,大家都想洗個熱水澡。隨着新生越來越多,而且多數是南方人,不如北方那樣洗澡也要“赤誠相見”。這樣,校方只得大興土木。浴室未擴建之時,排長隊是不可免的。那蜿蜒伸着的灰白色的銻桶,向浴室伸去。明珠對小川說:“快來看,銀蛇出浴,桂林又一景。”

“哈哈!”小川開心地笑着。

人們在浴室外洗衣服。明珠從小川手中搶過她的桶,二話沒說,就幫她洗起來。小川紅着眼說:“我自己幹得了的。”

她笑着說:“舉手之勞,別客氣。”

在她倆旁邊的一位學姐說:“喂,小川,你真有福氣。這位是你的同鄉還是姐妹?”

小川得意地說:“嘻,兩樣都是。”

那學姐問道:“你這位同學叫什麼名字?”

小川搶着答道:“許明珠。”

那學姐誠摯地說:“明珠,你好!小川以前和我們同一專業,我們都關照她。現在有了你,我們放心了。”

小川叫道:“哇,這麼快就翻臉不認人了。”

那學姐笑着說:“她什麼都好。不過,這嘴巴除外。”

明珠笑着說:“喂,小川,你的嘴唇並不薄呀!”

明珠正在擰乾手上的衣服。小川白了她一眼,笑而不答。

沒幾天,正式開學了。周末,全校開迎新舞會。原來,竟有如此時髦習俗:逢周末,在飯廳把桌子往一邊堆放,這就是舞廳了。還有一支樂隊呢。

這一舉,可出乎明珠意料之外。她萬萬沒想到:這窮山僻野,竟有這樣的新鮮玩意,這不是被說成是資產階級的麼?管它那麼多,趕快湊熱鬧去。

梳洗畢,她換上白色綢衣、淺藍色西裙、白襪黑皮鞋。

“淡淡然走出一個漢家姑娘!”小川背誦着《王昭君》這齣劇的劇詞,讚賞着明珠。

明珠俯在她身上說:“別瞎說。悶了,也去看看。”

“我才不去呢。”小川捅了一下眼鏡說。低頭看書了。

這時,周姝明已打扮完畢。以湖水為底色的、佩有紫色碎花的連衣裙,腰系一條窄小的黑皮帶。明珠走在她的背後,只覺得辮尾上的小蝴蝶,好像在一個碧清的長滿紫花的湖面上嬉戲。

來自湖北的彭之芳,嘻嘻哈哈地跟着走來。她穿着紫白間條的緊身上衣,下穿深藍色的長裙,白嫩的皮膚,豐滿的胸脯,很迷人。

“喂,等等我!”來自廣西玉林的楊玉霓追了上來。那杏桃般的水汪汪的大眼,不大慧黠,卻有靈氣,帶着幾分柔情、幾分成熟。微微黝黑的臉上,有兩個小酒窩,很討人喜歡。又是兩條又粗又長的辮子,不過,她把它們在頸後用一個大紅蝴蝶結紮起,很別緻。她,中等身材,很豐滿,使人看之,會感到絕非深閨之女娃。

校道上本來只響着布鞋、草鞋的“噠噠”聲,今晚,竟響起皮鞋的“噔噔”聲了。六百年前這塊本來充滿珠光寶氣的土地,如今被這些綢衣花裙披露了當年的一絲華采。這綢衣花裙削弱了寬衣闊褲的權威。難怪小川以後對明珠說:似乎這一晚之後,桂林店鋪的櫃窗裡,多了些綾羅綢緞了。花園裡的鮮花粉蝶,也飄到姑娘的身上了。

這幾個姑娘嬉笑着進入舞廳。霎時,進口處像射進了色艷光麗的霓虹燈。人們都往這邊望去。雖然,是一式的黑眼珠,但一看那帶着柔情和欣賞的眼光,便可判斷出這是男生。若帶着微嗔乃至嫉忌的眼光,便知道這是女生。他們不評頭品足,據說這四個字,是資產階級之專利。然而,從他們的眼神,卻掩飾不了各自不同的內心衝動,誰也不能說,這種衝動,屬何家的專利。其實,這不因別的,僅僅因為,這本來是無法使之泯滅的人之天性!

她們被那些異樣的眼光嚇着了。躡手躡足地走到一個角落,坐了下來。明珠本能地感到有許多視線在追蹤她。不只是一霎那,不僅是一個角落。

 

“紅莓花完兒開在野外小路旁,有位年輕的姑娘最使我心愛……”

 

這流行曲奏起來了,人們便跟着翩翩起舞。身上還散發着泥土味的學姐學兄竟如此熟練地舞着。明珠心裡禁不住驚訝:“西洋文化之於中國,不僅在廣州盛傳,瞧這半封閉的峰林之城,也不例外。”

接着,她又轉念一想:這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青春!意味着熱情、衝動、響往!看他們除了衣着簡樸外,那一臉的青春豪氣,不是任何地方的青年都擁有的麼?

周姝明和楊玉霓早被外系的男生邀上舞場。明珠和李尚珍坐在凳上看着。誰也沒說話。

“許明珠同學,我可以請你跳舞麼?”一個似曾聽過的男音在耳邊響起。坐在明珠身旁的李尚珍比明珠本人還驚訝:這個有身份的男子、舞會的主持人,為什麼會知道她的名字;為什麼會請她跳舞?李尚珍氣惱了:在舞廳裡,只剩下一個女生呆在一個角落裡,沒有比這更尷尬的了。可能是她那一板正經的臉孔,使一些男生走到她面前,又來了個急轉彎?可能是……咦,誰也說不準呢?她心裡悻悻地罵道:“該死的!”把凳子一踢,走了。回頭還狠狠地瞪了剛離座的明珠一眼。

“哦,你是?”明珠吃驚地說。

“我是林開民,忘記了?”他笑着說。

“是你帶我們到桂林來的。”她淡淡地說。

“你還記得?”他高興地說。

“我還未犯健忘症呢!”她冷冷地說。

她不大開心,為的是他邀請她跳舞,這真是掃了她的興。無奈只得把手搭在他肩上。他有點忘形地摟着她的腰,兩人很快便旋到會場的中央。馬上吸引全場的視線。這大概因為他們無論從外形、神態、舞姿,均那樣畸形的搭配。不,可能因為他在全校青年團中的官銜,還有那獵奇的眼光、採蜜的嗅覺吧。

明珠哪知道這些學姐學兄們眼力之斤兩,她只知道在心裡叫苦:本來不想拋頭露面,好好讀它幾年書的!可這一舞,舞出光采照人;舞出鋒芒初露!

曲終,他們分了手。林開民滿臉生光。明珠憋着一肚氣回到座位上。還未坐定,耳邊又響起很耳熟的男音:“許明珠同學,我可以請你跳舞麼?”

她彬彬有禮地答道:“當然可以。”

“謝謝。”他把手伸向她。

“我和你是同車來的。”

“我知道,何泰。”

“多謝你還記得我。”他說着,眼睛在閃耀着光芒。

“別客氣,在異鄉裡,遇着同鄉,真不容易。”

“是的。你讀什麼專業?”

“中文系。”

“太好啦!那我們就是同班的!”邊說邊舞,不禁旋轉到舞場中央。這一對,把學姐學兄們逗樂啦。高大健壯的何泰、亭亭玉立的明珠,一臉的朝氣、一臉的紅撲撲,散發着青春氣息。純熟的舞步、優美的舞姿,博得人們喝采。

“嗨!多捧!像是排練過似的。”

“聽說從廣州來的。從大城市來的,總有些不同。”

“這樣的舞步,好像在《一江春水向東流》這影片中有的。”

“是探戈?還是華爾滋?真好看!”……

當這來自各角落的“嘖嘖”讚賞聲,飄入他們的耳朵時,他們不再說話了。正如所有年青人在讚美聲中表演的那樣,他們舞得更出色了。他們多麼的默契,忘了自己是新來的;忘了對方是新同窗;忘了這兒是新環境……不過,他們有着共同沒忘的,就是那動聽的旋律、圓熟的舞步。

夜深了,音樂也停止了。人們先後散去。明珠渾身熱烘烘的。長久習慣了孤寂的人,一旦得到群體的溫暖,總比別人來得興奮激動。她微微解開衣領下的鈕扣,一絲涼風直竄胸中,多清涼、多瀉意!踏着月色,在柳蔭下獨行,看那孑然的身影,不禁一陣凄然,在心裡叫着:“林,你在何方?假如你今晚在這裡,那人們準會說,這是天生的一對!”

她沿着宿舍外的湖畔蹓躂,人聲漸遠,只有那秋蟲在“唧唧”低鳴。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知不覺走進沒有月色的一大片黑影之中。抬眼望,那黑色的龐然大物毛茸茸的,風在吹動着,似乎那些毛還在動呢。

“又是你,大黑熊!”她赫然想起頭一天晚上被眼前這獨秀峰嚇壞了的情景,不禁汗毛直豎。

黑夜中的獨秀峰,真像一個龐然大物、一頭巨大怪獸。好像在俯着身子,要把那泥丸般的小人吞噬似的。夾雜着秋風吹拂,樹木山壁洞澗在回響:“呼!嗚!呼!”這大自然自己演奏的《小夜曲》,被那“大黑熊”聽到了,似乎也學着她剛才那樣,跳起探戈來了。於是,整個獨秀峰似乎動起來啦!剛才她自己想了些什麼來了?一切易題難題、一切舊賬新債,隨着這陣陣冷汗,揮之而去。當務之急,一個箭步,躍入房中,扯下大被單蒙住頭。她隱隱約約聽到小川的呼喚,但頭一沉、腳一軟、鼻一打“呼嚕”。小川在下架床上聽着這般動靜,微笑着也睡去了。

第二天,她一覺醒來,已過了早飯時間。小川怯怯地說:“我本想替你領飯的。但廣州人是最怕吃過了氣的飯的。所以……”

還沒等小川說完,她走近她身旁說:“這正合我意呢。走,我請你吃桂林米粉。吃完,帶我買桂林腐乳。”

小川高興地跟她走着,狹窄的街道,佈滿落葉,踩着“瑟瑟”作響。秋風一吹,殘枝敗葉捲作一團,像漩渦似的。她們透過這些舞弄着風的樹葉,看到不遠處有幢半舊的木屋,屋角伸出一支三角旗,上寫一個大大的“粉”字。看着這字,似乎覺得風中也飄着鹵肉味和米粉香了。煞是引人垂涎三尺。

店內,陳設簡陋,只有幾張竹桌竹椅、門邊,一個大煤灶,上有一鐵鍋。鍋內,水在鼎沸。店主人拿起一竹製篩斗,用一小竹筒盛滿米漿,置於篩內。不久,雪白的米漿就在篩斗的網眼中流出。一條條奶白的粉條像白色的珠簾,足有一尺多長。當掉入那沸水中時,馬上變成銀絲綹綹,在鍋裡游動着。

“好一個浪裡白跳!”明珠脫口而出地說。

“真是浪裡白條張順,也輪不到你吃的。”小川亦脫口而出地答。兩人不禁相視而嘻。

店主人撈起這剛煮好的米粉,澆了一勺上湯,加上一勺切得薄如紙的鹵牛肉片,還撒了幾粒酥碎的炸黃豆粒,一小碟桂林辣椒醬放在桌上。明珠仔細瞧瞧,除紅辣椒外,還有蒜蓉和切碎了的、經腌漬過的刀豆莢。

她從未試過這現煮現賣現吃的,自然感到別有一番風味。雖沒有大城市的排場,但卻有濃厚的鄉土氣息。使她感到坐在這保留着古老格局的地方,比坐在廣州大三元酒樓來得悠閑樸實。

小川忽然停了筷說:“你可知道,昨天晚上,有一個人被氣壞了?”

“誰?”

“李尚珍。”

“她,為什麼?”

她吃驚地說,那名符其實的桂林辣椒醬,正把她辣得眼淚鼻涕一齊流。

小川眨眨眼說:“不知道。只聽見‘呯’的一聲,她把房門關上了。”

“唔,可能沒人請她跳舞?”

“誰叫她生得矮,又扳起那副臉孔。我是男的,也會嫌而遠之。”小川一面吃着黃豆一面說,嘴裡發出“咇咇”聲。

她瞪了小川一眼說:“小川,別這樣說。可能她不會跳,下次我教她就是。”

“哈,真巧,你們也在這!”一陣夾着爽朗笑聲的叫嚷,使她們愣住了。迎面走來周姝明、楊玉霓,周姝明邊笑邊坐下。

明珠對店主人說:“同志,再來兩碗!”

明珠按按姝明說:“我請客。”

姝明說:“謝謝。”

玉霓拍拍姝明說:“不用謝她,該她請的。”小川疑惑地看看她。玉霓笑着說:“小川,我們是特意找她來的。是來討賞的。”

小川停下筷,眨眨眼,玉霓遞給她一張報紙。小川看罷,往明珠面前一推說:“大驚小怪,校刊一張。”

玉霓詭秘地說:“不,我倒有點吃驚。”

明珠不解地說:“這話怎講?”

玉霓笑着說:“我有眼不識泰山。”

姝明望着玉霓,微笑着點點頭。小川忍不住叫道:“你們越說越玄了。”

玉霓指着校刊說:“誰叫你自己不仔細看。”

小川把它搶過來。只見她的雙眸越睜越大,抓住了明珠的手說:“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明珠疑惑地看着她們,搶過校刊一看,白紙黑字:“《我的第一志願》,許明珠。”這一次,輪到她的雙眸越睜越大了。她低聲說:“怎麼回事?我沒投稿,怎麼會……”

小川在大聲地朗讀着——

 

“各行各業,對社會都作出重大貢獻。當人們在欣賞自己的成果時,不會因現在而忘記過去。試問,從一個‘呀呀’學語的小孩,成長到今天的一切有大小成就的人,他們離得開教育麼?每個人一生下來,都有廣袤得如曠野般的腦海,但一旦被投入智慧的信息、注入文化的精髓、滋補科學的維他命,這腦海就會變成時代的智囊。任何工程少不了它的先行者——人類靈魂工程。而教師,應是當之無愧的人類靈魂工程師。人們又愛把教師比作園丁。而‘百年樹人’這一說,恰當地闡明教師的作用。看那勁勁待發的花苞、冉冉欲長的樹苗,都汲汲待吸地等待那斑駁的鋤頭舉起,耕出那桃李滿地。我要做這樣的園丁。不管身處豪廓或荒野,我要用我熾烈而持久的愛、堅韌的一生的執着,投入這開拓時代之春的壯舉;獻身這使中華文化綿延不斷的事業。”

 

小川越讀越帶勁,姝明、玉霓在靜靜地聽着、在讚着:“多感人肺腑的文字。”

讀罷,小川激動地問道:“你是怎樣寫出來的?”

她笑笑說:“背出來的。”

玉霓驚訝地說:“什麼?背的?”

她不好意思地說:“這裡第一堂作文課出的題,與高考的一樣。我便懶動腦筋了。”

小川“嘖嘖”稱讚着:“哇,你高考的那篇,一定得高分。”

她紅着臉說:“別取笑了。”

玉霓姝明爭着說:“以後,你多多指點我們。”

她謙遜地說:“不敢,不敢!我還要向你們多多討教呢。”

她們坐了一會,終於,填飽了肚子、充實了腦子,有說有笑地朝校園走去。

翌晨,這幾位中文系的女生,帶着昨日的歡愉,還有那美夢裡的甜笑,像出籠的小鳥,“吱吱喳喳”地朝教室走去。他們手抱疊疊的課本、厚厚的講義。這裡面有用我民族心靈寫下的中國文學;有用我祖先血肉編織的中國歷史。在這些無聲的書本裡,蘊藏着李清照的哀怨、關漢卿的嚎啕、林則徐的怒吼、孫中山的吶喊……

秋日的艷陽早已爬上蔚藍的天空,透過校道旁的古柏、青竹,在她們的臉上篩下若隱若現的光影。秋風拂起她們的衣裾,伴着樹葉發出的“嗚嗚沙沙”的響聲,好像在爭着向她們訴說自己見證過的人事情愫。陶醉在這秋天美色的明珠,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鮮空氣,一陣清涼而帶着幾分潮濕,還有好幾分花香草味,直透肺腑,真是心曠神怡。

冷不防小川捉住她的手肘說:“那個姓李的,說你好出風頭。椅子還沒有坐熱,人就往院刊裡鑽!”

“這話怎講?”她剛才的雅興被衝得十有八九,蹙着眉說。

“還不是為那篇文章。”小川氣惱地說。

“小川,別理會這些,把心思放在這。”她指指懷中的書本說。

踏入教室,從各角落投向她的目光,有讚賞的、有愛慕的、有憐惜的……她顯得有點不自在了。她直覺地感到這目光中,有一道是那樣冷嗖嗖的,像寒光、似劍影,不禁打了個寒噤,但仍泰然對號入了座。打開課本,爭取課前作預習。

全班起立,迎來了一位禿頭的、鬢邊花白的教授。那深度近視的眼鏡下,閃動着一對炯炯有神的眸子,是那樣的神采奕奕、那樣的慈祥、深沉、含蓄。然而,他一上講壇,講起課來,目光就顯得犀利。講課對他來說,圓熟得像行雲流水;縝密得似字字珠璣;豪放得如滔滔江河。在將要下課時,他的聲調變得那樣平和、那樣慈祥地說:“許明珠同學,你站起來。”

明珠還未定好神,早有不少人在尋找她的座位。只見她滿臉緋紅、神色緊張地站起來。坐在她身旁的何泰關切地望望她。

“你就是許明珠。”講壇上那像慈父般的聲調又響起來了。

“是。”明珠清脆地答道。

“好,你坐下。”人們聽得出教授的聲音中帶着笑意,但猜不出他的用意,疑惑地望望他。明珠低着頭,兩眼直盯課本,她感受到座位上有一道帶着寒光的目光向她這邊掃了一下,而坐在她旁邊的何泰卻親切地望着她笑了笑。

“我要向大家介紹許明珠同學,校刊裡登的她的那篇文章,是我從你們第一次作文中選登的。順便說一句,這沒徵求她的意見,請原諒。這是篇好文章,我要向大家推薦。”教授毫不掩飾他的喜悅,激動地說。

“啪……”掌聲炸響。教授也跟着鼓掌。在其中保持沉默的有兩人。

下課了,小川箭般地飛到她身旁,單手摟着她說:“一天都亮了。”

明珠推開她說:“別亂說。”

課後,團員到大禮堂集中。走進這座宮殿式的建築,只見好幾條大紅圓柱,直撐那八角飛檐的屋頂。室內可容千多人。從地面到屋頂,有三層樓之高。稍一發音,便回聲四響。好軒昂的氣勢。

明珠微閉雙目,好像看到當年百官匐匍伏下的情景。如今時世輪迴,自己乃無名小卒,竟坐在這金碧輝煌的宮殿裡。人聲嘈雜,她便睜開眼。兩個剛才在課堂裡保持緘默的人,在這碰上了。心裡不約而同地叫着:“原來,你也是團員。”不過,還是明珠首先打破這片刻的沉默,向對方打了個招呼,便低頭看書去了。而那個她,就是李尚珍,正在東張西望。

明珠低頭看書,爭得一分一秒,多看幾行,就是意外收獲了。她知道:“時間就像海棉中的水。”從小就是一個讀書狂的她,在書中,她尋找到屬於自己的一片藍天,她握着筆,在加深這藍色的調配。她認為執教鞭者,不能只靠讀四年書,就可以用上幾十年的。

上頭宣布開會了,她才把書放好。隨即又從口袋裡拿出自製識字卡片,邊聽着台上的人講話,邊背英文單詞。且能做到兩者不誤。不一會,上頭向各人派一張紙,她認真看着。原來是團委提出的團支委候選人名單。天字第一號,李尚珍,團支書候選人。她猛然想起小川的話,想起這幾天來那人的傲氣,不禁有點憂慮。不過,她又轉念一想:你要在山峰上仰天長嘯;我願在山谷裡聽風穿壑。何必理會人家呢。還是自己多多讀書,把那一身本領,留待和學童共同編織那璀璨的夢吧。

李尚珍召集開會,要人們對候選人名單表態。明珠心想:互不了解,表什麼態?

“我反對。”一個長着兩道濃黑粗眉的男生說。

李尚珍沉着氣說:“你是誰?你反對誰?”

那男生說:“我反對吳勇。”人們面面相覷,只有明珠例外。她覺得誰當不當選,不必理會。

李尚珍嚴肅地說:“請問你的名字?”

那男生漲紅了臉,沒答。

李尚珍有點生氣地說:“說,我以組織身份再問你一次。”明珠嚇然。她望望其它人,有些木然、有些憤然,她發覺何泰的眼神,帶着困惑與氣惱。

“我就是吳勇。”在一片沉默中,剛才那個男生,帶着幾分口吃在說。

李尚珍嚴肅地說:“我看不必自我反駁吧。這會客觀些。”她為自己第一次出擊而高興。

吳勇說:“知己知彼。我沒資格。我比誰都清楚地知道我自己。”吳勇那低緩的聲調,不知怎的,忽然高亢起來:“況且,上頭憑什麼提我們當候選人。”他的話音未落,李尚珍早已在反駁了。她心想:你反對自己也罷,如此說來,豈不是把火燒到我這邊來了?明珠見狀,心裡不禁好笑。

李尚珍厲色說道:“從檔案中看人,比從現實中看人更清楚些!”

本來只是魚蝦之爭的,這一句話,竟來了個翻江倒海。顯然,這沉睡了幾百年的宮殿,被這句話嚇醒了!大概這句話,能為那時代定了些什麼音似的,不然為什麼飄到鄰座上,會引起別系的團員們忽然啞了場。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這一說,足以顯示李尚珍的身價,足以顯示天不施大任於斯人,乃天之不公!

“天哪,這是什麼邏輯?”明珠心裡叫道。

在當時邏輯學失靈的情況下,明珠這一叫嚷,近乎白痴!這足足可為她以後的危如壘卵的命運作鋪墊。假如當日,她能把這一句奉為聖旨,就省了以後的許多麻煩。然而,話又得說回來了,天才與白痴,本來就沒有明顯的界線。

“你這是詭辯!”貌似怯懦但竟敢如此剛烈的吳勇在反駁着。明珠不得不佩服他。

李尚珍說:“我沒時間和你辯!你要記着什麼叫做‘三好’。”

李尚珍的薄嘴皮加速了張合的頻率,加上這回音率高的空間,足使明珠的耳膜面臨爆烈的邊緣。基於禮節,又不敢用手捂住。她知道,這軒然大波,從兩片薄薄的嘴唇中湧出,已超越蕾絲般的潺流,大有吞吐汪洋之勢。她不禁想起,那侏儒晏子,舌戰楚王;矮將拿破侖,橫掃歐洲。顯然,矮的,有時會變得很高的。

其它系的團員,結束了會議,悄悄離去。他們在中文系團員的身後,扔下一句話:“學文的不同,總愛爭鳴。”話音雖小,但回音不小。這又刺激那一男一女的爭辯聲,又在空間迴響。

顯然,大駕不動是不成的了。果然,有腳步聲走近了。明珠好奇地往那腳步聲尋去。兩對目光不期而遇。來者眼內急然閃出一道光芒,不過只是一瞬間。明珠見狀,疑懼、慌亂地低下頭。

只見林開民挨着李尚珍身邊坐下,他倆耳語了一番。姓林的便大聲說:“既然對我們提出的候選人有異議,可以改嘛。你們說應該怎樣改?”

何泰說:“我同意吳勇的意見。我建議他擔任班委工作。這個團支部宣教委員,讓許明珠同學擔任。她學習好,專業思想鞏固,大家看過院刊裡登的她那篇文章了。她關心同學。她能歌善舞。她……”

沒等何泰說完,明珠早已氣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他有意避開她的視線,嘴邊還露出一絲笑意。李尚珍亦狠狠瞪着他,她不明白,他為什麼偏偏要提這個姓許的?憑良心說,她也覺得,何泰沒說假話。不過,她不服氣的是,為什麼這個姓許的,自會有人幫她揚長避短。除了她真的表現好之外,是不是她的外表漂亮?這是她最嫉妒的。而這敏感的氣惱,首先被惱的,應該是自己的娘,其次是那些該死的男人。

“我同意。”一個男生開腔了。

“我同意。”又是一個男生爭着說。

李尚珍心裡罵道:“為什麼男生總愛捧她的場。該死的!”

“我們女生也沒意見。”幾個女團員推周姝明作代表發了言。

李尚珍有點尷尬地望望會場,一時無言以對。

偏偏這時,那個周姝明又舉手發言。李尚珍望望她,可惱,又是個漂亮的。

“我要補充一點,有同學病了,她還為她煎了一個星期的中藥。就蹲在我們宿舍走廊上煎的。”只聽得她那清脆的聲音響起,雙眼還神秘地向自己眨着呢。

“你這個姓周的,為什麼偏偏要提這點呢。”李尚珍想着,只得又罵自己了:“為什麼不遲不早,自己偏偏病在那節骨眼上呢?為什麼非服中藥不可呢?”

面對這騎虎難下的局面,她只得讓一絲生硬的微笑爬在臉上。她說:“我不是反對許明珠,而是要吳勇同學習慣於接受組織分配這一原則。”

吳勇氣呼呼地說:“你錯了。這不是組織分配,這是民主選舉。如果我不服從分配,我怎麼會坐在這兒。”

這時的明珠,早已氣炸了肺,她不想再聽下去了;這時的李尚珍,早已氣昏了頭,她想為自己找下台階了。

楊開民滿意地望望明珠,一板正經地說:“照團章辦吧。”全體舉手通過,惟獨兩人棄權。

明珠在心裡罵道:“李尚珍,為什麼不憑你這三寸不爛之舌,批我也罷,貶我也罷,好讓我落選。你可以劈開我腦瓜兒看看,我哪有半個細胞,是想當官的?”

她有點難過了。她想起有個星期天,她和小川走到漓江畔。那一簇簇蒼勁的竹林,吸引她倆走了過去。

小川興奮地說:“明珠,以眼前的景為題,練一下寫作吧。”

“很好,你先講。”

小川望着竹林,沉思了一會說:“我願像它,只執意自己一身的綠,默默面對清澈的漓江,尋找自己那綠的倒影!”

明珠看着沙灘末端伸出的鸚鵡嘴形的大岩石說:“這岩石,終日聽到的是驚濤駭浪的咆哮;看到的是弧形的巨浪被擊成細碎的浪花,還有那浪淘盡了的深沙。”

江水凌遲,無法留得住自我寧靜;漓江濤聲,敲碎她平和的殘夢。風卷漓水洶湧狂嘯,把她推入浪打浪的旋渦中。

這邊的楊開民,第一次縝密地為她思索着。他想歷屇的由他們圈定的名單,都很容易通過的。惟獨這個……她為什麼有這樣大的吸攝力?瞧她那副與世無爭的安分相!今天,人們自然不會讚她外表美,卻娓娓道着她的內在美。她是什麼人?對了,剛才這位剛上任的團支書,不是有句警世恆言麼?雖有點偏激,但也不能說沒道理的。於是,他一個勁兒朝檔案室走去。

他翻閱她的檔案,解放初入團的,名牌中學的團小組長,德、智、體全面發展,高考成績上等。他心裡納悶了,這樣的人怎麼會來廣西的?再往下一看:個人表現雖不錯,但不宜入重點學校和秘密專業。他覺得更奇怪了,再查查她的家宅。

內中夾有一張她檢舉自己父親當什麼中尉的字條。現在,他什麼都清楚了。他在心裡惋惜着:這人老實得未免有點傻了。這一查,又驚動了黨委會。於是,不管她本人意願如何,她不知不覺被推到前台了。而中文系這一場風波,使黨委考慮許多與之伸延的問題。

回到宿舍,明珠悶悶不樂。小川瞧她這模樣,自知自己也插不上嘴,早早便睡去。而她,拿起筆,“唰唰”地給李林寫長信了。沒多久,他回信。說他本來也無心當官,可卻被推選為團支書。並說什麼在大學裡不單要讀好書,還要鍛煉自己的社會工作能力。說什麼從絢炫回到平凡,是為了在平凡中創造更好的開端,而非為了歸隱。他勸她在這新起點上有效地衝刺。

按他的性子和他的境況,他肯定是壯志凌雲的。而作為他的一半,又怎能是消沉的?自己又是老團幹了,區區一個宣教委員,對她來說,沒什麼了不起的。何況,現在想推也推不掉了。而馬馬虎虎地幹,可不是個許明珠。

一學期下來,門門功課拿了個滿分。她的作文,大多被選為中文系的閱讀教材。不少剛從名牌大學畢業分配來的助教,既喜歡又害怕下班輔導。碰着明珠發問時,有時口若懸河地回答了;有時又被弄得張口結舌的。這樣,促使她博覽群書,自己尋找答案。她那犀利的筆鋒、善辯的口才,使教授們常捋住鬍鬚,微笑地談着這個不脛而走的名字。

在她帶領下創辦的《百花亭》,成了學生們爭相閱讀的刊物。像那舞台上的聚光燈,她很快把系裡的才子在她周圍集結。

曙光初照,她吹起哨子,十幾個矯健的姑娘,從不同系的宿舍跑到她面前,穿着一式的運動衣,白鞋白襪。她跑在隊伍前面,像一個女教練,呼着“一、二、一”的口令。她們穿梭於夾竹桃旁、松柏樹下、翠竹叢中。所到之處,往往伴着“嘖嘖”的讚美聲。

年年評“三好”學生,總有她的份。全校評優秀生,分甲乙丙三級。甲級的除了“三好”外,還特別要求學科成績全滿分。而她是全校僅五名的甲級優秀生之一,是這五名之中的唯一的女生。可算是鋒芒大露,光采照人!

一天,她被院黨委書記召見。她滿腹疑團地敲了黨委辦公室大門。“進來。”一個低沉的男音在室內傳來。

她推門而入。只見裡面坐着一個年近半百的男子。皮膚褐赤,雙眼炯炯有神,額和眼尾有雞爪紋。他站起來向她伸出手,她很有禮貌地握握那爬滿青筋的手,那乾癟的手腕下還瞧得見脈搏在跳動。據說這位前輩,曾參加過長征、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他的經歷,可以勾勒出中國代史的輪廓。她不禁對這位以自己的步履去延續民族歷史的長者,肅然起敬。她必恭必敬地站立着。

這位書記兼院長善眉慈眼,睨了她一眼,指着一張椅子,叫她坐下,微笑着說:“你就是許明珠?”她點點頭。

他隨便問了她的學習情況之後,忽然說:“你遞了入黨申請書麼?”

她答:“有。”她記得,那還是在李林來信說他入了黨的那天晚上寫的。

書記這時想起,前些時候,市委到學校來調查工作,有一個問題把他難倒了。這問題問得怪:“你校的許明珠為什麼還不是黨員?”對這個古怪的問題,他本來可以去問基層的。不知為什麼,他自恃自己看人八九不離十的經驗,他要親自看看,學生中的這一面旗幟到底是怎樣的?他知道她位居這僅五名的甲等優秀生中,多麼難能可貴。現在,他滿意地看到,這面先進的旗幟是貨真價實的。但那個怪問題又不便說出。

他思考了一會,只得說:“令尊在何處,一貫任何職?”

她如實地說了她所知道的一切。對黨忠實,是當時青年自覺遵守的律條。

“唔,我知道了。”他說罷,似有所悟。接着,是一片沉默。

她緊張地盯住他,只見他一字一板地說:“黨的政策從來是有成份論,不唯成份論,重在表現。你多多努力吧。”

明珠能說些什麼呢?書記自己也不能再說些什麼了。於是,便伸出手與她告別。她一腦的疑團,走在這古老的宮殿外面的雲階上。

每逢踏上這雲階,她總會想起逝去的王者。過去,這裡是王族才能居住的地方,這說明了什麼?如今,大概也應該這樣想,是誰能讓她置身此地,是那些打天下的英雄們。他們的後代,理應……是了,這大概就是什麼成份論吧?

她把剛才書記的召見,與她高考前後的境況聯在一塊兒想。她的內心被震撼了。她第一次懷疑自己,是不是不應該揭父親的底;她也第一次痛斥自己,不應該這樣對黨不忠實,哪怕在靈魂深處,哪怕是剛閃過一分鐘的雜念!

帶着唏噓、無奈、憂慮,深沉地思索着,不知不覺走到大榕樹下。望着地上濃黑的樹影,心頭更是沉甸甸的。樹葉縫中篩灑下的道道陽光,像躍着的金子,委實耀眼。

她又思忖了:一步踏出,陽光灑滿身;原地不動,永駐陰影中。

她這時又想起小時候讀過的一本書,書中的刺鳥,一生不啼,但它終生尋覓的目標,是向荊棘衝去。其結果,在伴隨着鮮血飛濺而發出的凄厲叫聲中,自行了斷了。這就是它一生所追尋的、也是唯一的、最後的啼叫。

她記得當時的自己,曾掩卷反思:黃鶯歌唱;烏鴉啼叫;杜鵑哀鳴!這些鳥都能發音,刺鳥就辦不到?為了取得和其他鳥同樣的權利,為了發出這一生唯一的啼叫,它要付出它的生命作為代價!

如今想來,自己不也是有一種與別人不同的最大的封閉麼?正像那刺鳥一樣,別人能做得到的,你就能做得到麼?假如一定要和別人一樣,那你肯付出像刺鳥那樣的代價麼?最可怕的是,有時你像它那樣全都付出了,不一定能像它那樣,得償自己的宿願呢!

想到這裡,她不禁有點責怪自己的雙親,為什麼要把自己生下來了。當初他們為什麼不考慮,自己根不正,要想苗紅,那該付出多大的代價!因此,這樣的人,如疼惜自己的骨肉,最好就別繁殖。隨之,她又詛咒自己太橫蠻無理了。她想,自己是在父母那無限大的遺傳基因的組合,而在無限少的機率下誕生出來的生命,來之不易;育之更難。應感謝他們才是。

顯然,刺鳥自戕而求平等地享有,不足以傚,但一生的執着、堅韌地追求,卻足以為訓!自己面前如果擺着一盤殘剩的棋局,但重整棋盤,不一定是輸家。何況自己是一個不能回頭的過河卒子,這就是說,自己不能在黑影中佇立;更不能在黑影中逃遁。因為,這個世界喜愛的,不是黑的,而是紅的!紅到極點就會發紫。而紫,在歷代就代表着雍容華貴。不信麼?那紫袍金帶,不但披在王族身上,而且還鐫刻在擎天之柱的上面呢!

她終於邁開她的腳步,她要沐浴在陽光下,去探索、去研討這陽光的奧秘。

她重新品味自己的生命形態,考查自己的往昔。雖不算輝煌,但也算有點光澤。那是自我認許,也被大多數人所認知的。這常做的自我剖析,使她從書記的召見中得出啟示,她找到自己的緊箍咒了。此後,為了不像刺鳥那樣自戕,應該經常自誦緊箍咒。她覺得自己比孫悟空更孫悟空了。

“許明珠,晚飯後,到三好亭開支委會。”迎面走來的李尚珍說。

“是!”她突然用士兵回答軍官的口吻說。

“這人真怪!”李尚珍小聲罵道。耳尖的明珠聽了,冷然一笑。

晚飯後,支委們坐在三好亭外的草坪上。

李尚珍說:“學校組織牆報比賽,主題是讚新人新事。這由宣教委員負責。”

明珠這時正望着腳下的小草發呆:“小草啊小草,你為大地奉獻服務。你見縫就生,任人踐踏,仍然綠油油的。你現在被踏歪了,翌晨又勃勃挺起。”

“許明珠。”李尚珍見狀,大聲叫道。

“是!”又像是一個士兵那樣回答。

眾人詫異地望着她,何泰眼中帶着幾分憂慮。李尚珍感到自己的尊嚴受損,大叫道:“你聽見我的話麼?”

她冷冷地答:“聽見!”

李尚珍氣得像發軍令似地說:“你重述一遍!”

誰知這明珠卻一字不漏地背了出來。李尚珍本想將她一軍的,但又找不到把柄。

“期限只有兩周。”李尚珍說。

“是。”她冷冷地答。眼睛一直沒離開那被踏歪了的小草。

會後,何泰有意走近她,關切地說:“許明珠,你是不是不舒服?”

她說:“沒有呀。”

何泰心頭一熱,聲音微顫着說:“你是不是病了?”

她聳聳肩說:“可以說是,又可以說不!”

何泰關切地說:“病了,就去看校醫吧。聽說他雖然是國民黨軍醫出身,卻還可以。”

她心裡在罵着:“又來那一套了。幹什麼都要查家宅、揭老底的。信不過人,就別請人家來。”何泰見她不言語,無奈地走回宿舍。

翌日,她把這工作布置了。誰知,交來的稿件大多是讚她的。這可把明珠氣急了。她只得再召集會議,無奈地說:“凡是寫我的稿件,我都不會選用。很對不起。”

小川嘟着嘴說:“寫作自由嘛。”

她說:“你們還是多寫普通一兵。”

小川生氣地說:“莫明其妙。”

一個男生笑着說:“你為什麼不預先聲明,除你之外,誰都可寫。”

她無奈地低聲說:“我怎麼知道會這樣的?”

小川發覺有支持者,她的嘴更沒遮攔了,說:“人心所向。誰都知曉。”

她簡直是在哀求着:“小川,拜托了。”

何泰開解着說:“我看,你們別為難她了。你們就依她這一次吧。”他愜意地笑了。因為此時的她,正向他莞爾一笑。

兩周後,一版圖文並茂的牆報出版了。不少人在牆報上尋找自己的名字。同學們臉上的笑容,是那樣的燦然,而且還帶着幾分稚氣。明珠發自內心的喜悅,使她臉上紅撲撲的。何泰在旁看着她,開心地笑了。

小川在人群中,瞥見李尚珍在緊張地搜索每行每句,嘴邊露出一絲冷笑。

小川在心裡嘀咕:“這一下,明珠又倒霉了。這個李尚珍,哪知道有這內幕。不,我不服氣。我還是把我寫的稿,投向校刊。”

李尚珍發覺牆報上沒有自己和明珠的名,不知明珠的葫蘆裡賣些什麼藥?

不久,校刊果真登了小川的文章。氣得明珠整天在她耳邊嘮叼:“你這人真不夠朋友。”

小川反駁着:“我這是替你討個公道。”說罷,她附在明珠耳邊說:“有人告訴我,她把那校刊揉成一團呢。”

“小川,別再胡鬧了。這無疑是要我火中取栗。人對自我存在賦予不同的目標和意義。有些人,想成為偉人,供人景仰,喜歡人們對他的成績添墨加彩。而我,只想做園丁。園丁,是要默默無聞地耕耘的。如果過去我所做的,曾有過值得肯定的,那我就應該慶幸自己,曾捕捉過一些真正的、深刻的生命。”

“你的話,我似懂非懂的。我以後不寫就是了。”

明珠摟着她說:“好小川!”

“小川,來!這是我昨日翻皮箱時找出來的。這手套純羊毛的。又薄、又暖,新的。你那只傷了的手,戴了它,塞在褲袋裡,就不顯眼。”明珠把手套遞給小川說。

“很漂亮,廣州買的?”

“是的。”

“那你自己呢?”

“把你那對舊的給我。”

“這怎麼行?”

“假如,你把我當姐妹的話!”

“是不是想收買我,不寫讚你的文章?”

“不,我不會這一套。而且,你又不會接受這一套。”

小川接過手套,雙眼閃着淚花。她摟着她說:“好小川,別這樣,小事一樁呢。”

連日的緊張工作和學習,把她累壞了。她一躺下,很快就進入夢鄉了。

“哎呀!這可怎辦?”

“去找輔導員!”

伴着這嘈雜聲的是一片痛苦的呻吟聲。

她一下被弄醒了。側耳細聽,一骨碌地下了床,拍對面的房門。

“誰?”有人在裡面慌亂地叫道。

她答道:“我,許明珠。”

門開了,只見七個女生圍在一個鋪位前。她急忙望去:那本來已經矮小的身體,縮成蝦米狀,長辮散落於床沿。豆大的汗珠從蒼白的額上滾下,全身在抽搐着。雙手捂住下腹。她一望掉頭就走。回房裡匆匆穿好衣服,拔腿就往外跑。

時值深秋,不避寒意,她打了個噴嚏。小川拎着她的大衣,倚在門外大叫:“快給我回來!別着涼了。”

 

幾盞暗淡的路燈照着校道。一輪秋月被那碧澄的湖水、平靜的湖面烘托着,恰似那新磨的銅鏡,它反照着這一個沿着湖畔奔跑着的窈窕身影。她踏着被秋露弄濕了的綠苔,被秋風吹下的碎花細葉。她顧不得黑夜裡的獨秀峰,像只怪獸那樣伏在她面前……

“咚咚。”急促的敲門聲,在位居獨秀峰西麓的校醫室門外響起。漆黑的校醫室隨聲亮起一盞燈。燈光映照着一個高大的略微駝背的身影。

門開了。站在她面前的校醫,就是何泰所提及的。瞧他皮膚褐赤乾癟,臉上皺紋深深地向耳邊舒展,結了魚網似的手,在撩着那斑白的髭髯,眨閃着眼睛,驚詫地問:“同學,你病了?”

他望望她那紅撲撲的臉,便改口說:“病人在哪?”

他望望她周圍,便一轉身,拿着藥箱,關門就走。卻被她推入門內,叫道:“拿擔架!”

他又轉入內,心在嘀咕着:這一個稚氣尚存的姑娘,竟指揮我這老軍醫來了。

來到宿舍,本來是墨黑的平房,早已燈火通明。只見小川仍然拿着大衣,倚在門邊,東張西望。她迎着向宿舍跑過來的明珠,把大衣往她懷裡一塞,嚷道:“小祖宗,快穿上!只顧得救人,冷病了,誰顧得你。我倒沒你本事,黑黝黝,多嚇人!”

“別婆婆媽媽的,我跑到一身汗,不冷。”她把大衣往小川身上一披,關切地說:“你自己穿的不是也很單薄麼?帶着它礙手礙腳的!”

小川噘噘嘴、搖搖頭,倚在門邊望着那急促離去的身影,嘆道:“為什麼不可以照顧好自己,同時又照顧別人呢?何況,那個姓李的對她如此,而她……十足的怪人!”

不久,一陣腳步聲從室內傳出,明珠和校醫抬着擔架,匆匆走來。小川再一次把大衣遞上。明珠看出她雙眼早已噙淚。門外一陣冷風吹來,明珠打了個噴嚏。

校醫在旁催促道:“同學,把大衣披上!”

小川如釋重負,把大衣往她身上披。獨手操作,真為難了她。明珠趕忙俯下身來,讓她替自己披上。雙手在把穩擔架,生怕有點兒閃失了。她低聲說:“趕快回去睡覺。”

“唔。”小川紅着眼應了一聲,回房去了。

校醫感觸地說:“你們像是一家人那樣。”

“大家都是離鄉別井的,我在幫人,也有人在助我。這種人間溫暖,很難用你的探溫針測得到的。”

這時,擔架上的李尚珍,不知因為痛還是因為這一番話,身子抖得很厲害。

他們來到後門,古老城牆下的大門深鎖着。校醫用力敲打門警室的門。一把蓬亂的、斑白的頭髮,滿是塵垢的臉,帶着惺忪的睡眼,從窗戶探出來。那長滿繭的手在揉着眼。

校醫催促着:“快開門。”

老門警從那褪色的長褲袋裡,掏出一大串門匙,顫抖抖的雙手開了那帶鏽的大鎖。

寒風吹來,明珠忙探身攥緊病人的棉被,自己亦趕快穿好小川披給她的大衣,與校醫一起,吃力地推開那有一尺多厚的大門。

看着那夜風吹着老門警棉衣上的敗絮,那像乾樹皮那樣的腳,她不禁鼻子一酸,關切地說:“老人家,趕快回屋內暖暖腳,別凍壞了。”

飽經風霜的孤苦伶仃的老人,經不起這柔聲像春雨般地敲打那早已乾涸的心田,睜大那昏花的老眼,走到明珠面前,打量她說:“好孩子,謝謝你。”

她聽得出老人的音微顫着,聲含淚意。

走出校門,已是萬籟俱靜。沒有行人、車輛,沒有萬家燈火,只有在晚風中搖曳的幾盞稀稀落落的街燈,把那古老的、鋪着大岩石的街道照得若隱若現。深秋的皎月,在碧穹中恣意地傾瀉她的光澤。透過古柏折射的光束,再投到那久經風霜的斑駁的圍牆上,映下那千年老樹蒼勁挺拔、濃淡分明的黑影。她不禁在心中喝采:“好一幅天然的工筆畫!”

“你這是小資產階級感情!”她猛然發覺那個躲在自己心中的另一個明珠,正在責罵着自己,不由得心頭一震、手一抖。

校醫便說:“我剛才說過多派一個人來抬的,你又不肯。”

“不!我支撐得了。讓她們睡吧。明早有門功課是期終考的。”

“什麼?考試?你和她怎辦?”

“我可以替她申請補考。”

“你呢?今晚又沒覺睡的。”

“沒關係。我在考試前的一晚,往往用來鬆腦筋的。”

“你叫什麼名字?”

“許明珠。”

“名不虛傳!”

“別這樣說。”她說着,敏銳地感到擔架中的她在顫抖一下,煩躁地轉動身子。

他們抬着她直往醫院的急診室走去。她放下擔架,這才感到疼痛難支,趕忙做些放鬆運動。

校醫說:“很酸痛?”

她急忙說:“沒事。”

一個值班護士走出來說:“病人急性盲腸炎,馬上開刀。”

她驚叫着:“什麼?開刀!”

校醫語重深長地說:“你就是她的救命恩人了。遲一步送來,她就沒命了。你知道麼,有些病,很危險。有時,人的生命就像在一條細繩上系上了千噸大石,被懸於空中。”

大半個鐘頭之後,從手術室推出李尚珍。明珠焦急地上前,只見她雙目緊閉、臉色慘白,不由得一陣心酸:“好端端的,怎麼一下變成這般模樣了?”

看着她進了病房,她記下了房號,尾隨校醫回校了。

校醫說:“動了手術,要滋補。你們這樣寄宿的,又怎麼辦得到?”

她說:“我有辦法。”

校醫欽佩地望着她說:“又是你?”

回到寢室,只聽到人們打“呼嚕”的鼻鼾聲、惡夢中的驚叫聲、甜夢中的傻笑聲……各式其式,不絕於耳。

睡在下架的小川輕輕轉動身子,她不敢發問,知道她回來了,便安然睡去。

“噹噹……”起床鐘響了。

“起床啦!”各寢室的叫喊,比往日多了些。

待明珠醒來,室內只剩下小川一人對鏡梳頭。她一骨碌跳了下來,嚇了小川一跳。小川轉過身來說:“喂,別摔傷了。我可沒本事抬擔架的。她怎麼了?”

她急促地穿着衣服說:“盲腸炎,開刀了。說遲送了就沒命了。好險!”

小川感觸地說:“哇,算她命大了。你是她的救命恩人了。”

她厲聲地喝道:“住嘴!別亂說!”

小川知道她真的生氣了。伸伸舌頭,做了個鬼臉。

她沿着那熟悉的校道跑着。她要趕上早已出發了的體操隊。這是她堅持要立的隊規:不准遲到。若遲了,自行追上。這一追,自然被隊員們少看了;還會被男生宿舍的好事者取笑。這也無法,誰叫你遲了。

果然,那物理系的紅磚大樓上,好事的男生早探出頭來,其中一人大叫道:“快來看,那個女隊長。全校的女狀元,今個兒當了個光杆司令!”

這一叫,顯然有意叫給她聽的,明珠狠狠地向那窗口望去。只見一大群男生,肩靠着肩,有的還用手攀着或扳開別人的肩膀,有的從床架上探出頭來,他們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她覺得他們個個像那鴨子被人提着脖子似的,不禁好笑。

一個男生向着她大叫着,說:“嘻,嘻!又惱又笑,蒼蠅打俏,老鼠行橋。”

“別叫了,放莊重些!”她聽得出這句話是有意說給自己聽的。她忍不住抬眼望望這個人,不期然,與一對灼人的目光相遇了。窗內的他,禁不住這迷人的一瞥,霎時紅了臉。

剛才那大叫着的男生不服氣地嚷道:“哈,一句好話,引來姑娘的青睞,你賺了。”

又一個男生的叫聲從那邊飄來:“你盡管說一萬句,也敵不過我們的才子張生的半句。”

明珠心裡好奇地想道,這一個只聞其名未見其人的張生,原來就在這窗內。

此時,窗內的他,早已滿臉通紅,深情地望着低着頭跑着的矯健的身影。心裡又想聽又怕聽同窗們的話語,他知道這些話肯定飄入她的耳中,他不知道她會怎樣想的?她會不會知道,自從那天開了鬥爭肖教授的大會後,我天天在這窗內等她跑過呢?唉!連他自己也不敢往下想了,因為,他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的,越想心就越癢。

其實,正如張生所料到的,她聽到了。不覺一陣心跳,怎麼又多了一個人注意自己啦!不理會這麼多了,由他們去吧。阿林啊!如果你在這,那些有心的男生自必死了那份心啦!三十六着,走為上着。眼前這道關卡,她知道每天都引起女隊員的忿忿不平,但那時卻沒聽到這麼多撩人的話語的,可能,他們欺侮我今天確是個光杆司令!

窗內的張生,望着她的背影,有點悵悵然。他身材高偏瘦,眉清目秀,臉方形、白中泛紅,很像古戲中的張生呢。假如是女扮男裝,別人不會誤說他是個鬚眉。他是全校五個甲等優秀生之一。他的教授曾說過:“手下的學生,只有張生才有資格談得上懂物理。”

這一個蛀書蟲,這一個整天價日沉迷在物理學中的尖子,自己也不知道最近是怎麼一回事?每逢起床鈴一響,他就如躺針氈,終於等到那倩影出現,並在自己視線範圍內逝去,才肯離開這向着獨秀峰開着的窗戶。特別是這一個早晨,經過同窗們的挑逗,更燃起他心中那發熱了的火種。當晚,他輾轉反側,一閉眼就是那晨風吹着的縷縷秀髮、紅撲撲的臉,還有那深情的一瞥,這一瞥的目光,顯然是集中到自己身上的。他思忖着:“寧願做了後悔,也不要後悔自己沒做過。這樣,自己的遺憾才少些。”於是,用了多少個不眠之夜的煎熬;用了多少激情凝聚的字句。就這樣,有生以來第一封,也是唯一的一封情書,在心中譜成:

 

“自從鬥爭肖教授的那天起,我對你產生敬慕之情,後來漸漸地由敬慕轉成了愛慕……我自知自己的實力,但我有準備經受失戀帶來的痛苦……”

 

他黯然想起那一天,正是肅反運動如火如荼之際,教邏輯學的肖教授被推上台。只見他平日那教授的威儀,在“打倒反革命分子”的口號聲中全喪盡。那堂堂儀表早被不衫不履所代替。兩個彪形的男生用力按下他的頭,那半年前花白的頭髮,如今只剩下絲絲銀縷,稀稀落落地貼在頭上。張生和許多有良知的大學生驚嘆這赫然大變。

他屏住氣注視台上的一切。只見一個矮小的、薄嘴皮,梳着兩根長辮子的女生,三步併作兩步走上講台。領着大家呼了幾句口號,便看着她的發言稿,像放連珠炮似地叫嚷着。張生本來沒心思聽她說的,後來,只因為她屢次提及許明珠----這一個使他失眠的名字,引起他極大的警覺。許明珠,究竟與肖教授有什麼瓜葛?他忍不住在這寬敞的大禮堂內尋找中文系的座位,這是他每次開全校大會時,習慣要尋找的座位。他敏捷地透過許多黑髮,終於找到了她。

只見她漲紅了臉,正慍怒着。雙眼直瞪台上,雙唇緊閉。上門牙還咬着下唇。

“她生氣了。咦!生氣的時候,更好看呢!”他在心裡嚷道。

這時,他不得不集中精神,一字不漏地聽着台上傳來的叫嚷,直到那長辮子一晃一晃地下了台。他才輕輕地噓了一口氣。心裡在想,原來如此。只不過是說肖教授給許明珠打滿分,把這說成是專給出身不好的學生打滿分。

他心裡奇怪,這一條算什麼反革命罪狀?出身好壞與分數有什麼關係?張生替明珠打抱不平。自此,他更敬慕她,更關注她……

明珠氣喘喘地趕上隊伍,副隊長走到她身旁說:“你昨夜的事,我全知道。你又何必趕來。”

“這是隊規。我遲到,你不批評,還說這些。”

不一會,女隊員一字形地列了隊。副隊長作小結:“今天,大家表現不錯。隊長遲到,應批評。但她能趕來,應肯定。”副隊長用眼橫掃全隊,只見有隊員正欲反駁,而明珠欣慰地笑着。

解散後,回宿舍途中,人們爭論不休。一隊員大聲嚷道“不公平!”

副隊長拍拍她的肩膀說:“我沒有批評你。”

女隊員叫道:“你批評她,這就不公平!你知道她昨夜是去救人的。”

這叫喊驚動了室內的團委們。

林開民迎着她們說:“吵什麼?什麼救人?出了什麼事啦?”

早有隊員把情況爭着說了,且要他評理。

他眼神變得迷迷茫茫、恍恍惚惚地說:“許明珠同學這種嚴於律己的精神值得學習。”他下意識地感到喉間忽然灼熱了。

“莫明其妙!”女隊員低聲罵着,一溜煙地消失了。

副隊長望望明珠,笑着搖搖頭、聳聳肩,也向自己宿舍走去。而明珠早已快步離開這是非之地了。

“喂,副隊長,你叫你的隊長,今日抽個空來找我,有要事。”林開民望着明珠的背影說。

“嗯!”副隊長應着,但心裡又罵道:“這人也怪,等人走了才說。”

她們回到宿舍,換了上學的衣服,明珠匆忙應試去了。

口試場上,坐着教外國文學的教授、助教。台上擺着一個竹筒,上面插滿紙簽,內有試題。這新試行的口試制,要考學生廣捷的文思、善辯的口才、莊重的儀態。不少學生為此戰戰悚悚、夜不能寐。

“許明珠!”助教探頭出來點名。

“是。”她站起來應道。

帶着同學們期待、讚賞、疑惑的目光,走進試場。她強令自己步履有力、沉着,賀教授那嚴肅的臉上掠過一絲關切、不安的神情。在她那敏捷晶瑩的黑眸子中強壓着的疲憊,似乎無法在他眼中遁形。

助教遞過那竹筒,她鎮定地抽出一簽。打開一看,綻出了笑容。這時,賀教授放心地向椅背一靠,他知道:他這位得意門生,是胸有城府的。

拿了考題,要坐在旁邊的小桌上作口答的提綱,期限僅三分鐘。她直視試題,臉木然,手不提筆。賀教授皺皺眉望望她。

“時間到。”助教在叫道。她撩一下鬢前的烏發,挺起胸,像在雪地上走路那樣,一步一個腳印。

“十三世紀歐洲文藝復興的鼻祖是誰?”賀教授看看她遞上來的試題,問道。

“意大利的但丁。”

“他的代表作是什麼?”

“《神曲》。”

“談談你對他的看法。”

她微微抬起上額,兩眼放出熠熠光采,吐辭清晰地說:“但丁作品,取材於最黑暗的中世紀時代。這個時代的特點是:黑暗公開掠奪文明、科學被扼殺、人性遭泯滅。以一例為證:伽利略因證實和傳播N.哥白尼的日心說,獻出了畢生精力。由此,晚年受到教迫害。狄得羅有名言:‘什麼時代產生詩人?那是經歷大災難和大憂患以後。當貧困的人民開始喘息的時候,那時候,想象力被傷心慘目的景象所激動,就會描繪出那些後世未曾親身經歷的人所不認識的事物。’但丁就是這時代孕育出來的的詩人。其詩作,以浪漫主義創作方法,通過描寫詩人在地獄、煉獄、天堂的幻遊,撩開歷史的木乃伊、抨擊教會的黑暗、揭露封建統治的殘暴、探索人生的精髓、宣揚個性解放。與此同時,但丁又力斥利己主義。疾呼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但丁詩作的吸攝力,可用印度薩福的詩句歸納:‘如其咒罵黑暗,倒不如點起明燈!’但丁,這盞歐洲文藝復興的明燈,繼之而起的,有莎氏比亞、雨果、席勒、托爾斯泰……這一個個文藝復興的繼承者,向人間投來一把把打開人類智慧門扉的門匙,使人們能尋覓並回復經營,那屬於自我靈魂的精神王國。”

“好!滿分!”賀教授用力擊一下那棗紅色的桌面說。接着,他領頭鼓掌。傳之室外,人們為之雀躍。紛紛議論:

“好樣的!”

“這滿分,總愛貼在她的名字上的。”

“她,易如反掌啦!”

門開了,人們迎來的是雙目炯炯但卻不避疲憊的臉,就像迎接那熬紅了雙眼、披一身塵土、凱旋而歸的勇士。只有女生們,才知道經過那不尋常的夜的她,這一個滿分可說是來之不易的。

明珠從考場出來,徑直往校外走去。在儲蓄所櫃台前,遞出提款單。

“你要提一百元?”那女職員詫異地說。

她看看存摺,幾乎一分錢也沒剩了。這多年的積蓄,是留待上京見李林的。

她往教工宿舍走去,輕輕敲着沙教授的門。

“誰呀?”房門隨聲打開,沙師母身穿唐裝衣褲、皺紋滿臉、微笑着站在她面前。

她自我介紹着:“我叫做許明珠,沙教授的學生。”沙師母熱情地邀她進屋裡坐。

“謝謝。我有件事想拜托你。恕我打擾了。”

“什麼事?只要我能辦得到的,你盡管說。”

“是這樣的,我班有個女同學,名叫李尚珍。昨夜開了刀,住在市醫院721號房。開刀後要補身子,我想請你幫幫忙,這是一百元。”說罷,把錢遞給她。

沙師母關切地說:“她沒事吧?”

“不知道。我昨夜把她送去醫院,今天又趕着考試,還沒探她。”

“這麼多的錢,是你娘給你的吧?”她點點頭。

沙師母把錢還給她說:“你留在身邊,有時會有急用的。你可向校方申請補助金。”

她沒接,連忙說道:“學校不一定有這樣的規定。即使有,太煩瑣的手續,會耽誤養病的。如果她問起,你就說這錢是同學們捐的。”說罷,又掏出二十元給沙師母,說:“這是給你的服務費。”

沙師母慌忙說:“不,這二十元,我不能收。”

這時的她,早已躍身於門外。

“這女娃真好,像是那個姓李的親娘那樣。那個當娘的還蒙在鼓裡呢。”沙師母望着她的背影嘀咕着。

告別沙師母,她如卸重擔,步履輕盈地走進校園。想起副隊長的話,便朝團委會走去。林開民笑容可掬地迎了過來說:“請坐。”

她冷冷地說:“是您找我?”

他說:“你把昨夜的事說說。”

她簡述了一遍。坐在另一桌的石健停下筆說:“你做得很好,要在全校表揚你。”

“不!這是我的本份。”

林開民蹙蹙眉,石健聳聳肩。石健遞過一張紙,說:“你把這個決定帶回去。”上面寫着:“李尚珍生病期內,該團支書職務,由副支書王大望代理。”

翌晨,金黃色的晨曦透過米黃色的窗幔,向病床滲透着。一縷柔和的陽光,照着李尚珍那慘白的臉,右下腹的切痛,使她徹夜難眠。

門輕輕推開,一個護士進來替她量了血壓,又輕輕把門帶上,走了。她疲乏地望着房門,很想它關着,她就可以安睡一會。誰知,又打開了。進來的是一位白髮老婦,她好奇地望着她,特別是她手中提着的竹籃子,正在溢着香味。

只見老婦俯身慈祥一笑,說:“你是李尚珍同學?”

她低聲答道:“是。”

老婦高興地說:“還好,我沒找錯。”

她疑惑地說:“老人家,你?”

“我是沙師母。你沒吃早餐吧。這雞湯是我天沒亮就燉的,趕快喝。”

沙師母說着,把她扶起來靠在床上。

“誰花的錢?誰叫你送來?你不說,我就不喝。”她固執地說。

不習慣騙人的沙師母把明珠怎樣找她,怎樣要她說慌,全說了。

李尚珍聽罷,心在想:這人真怪,哪來的錢?聽說她有僑匯,為什麼她捨得花這麼多的錢在我身上?是買我笑麼?看來也不像。只是這個人戇直得有點傻。不過,她心裡還是很感激許明珠。

晚飯後,明珠領着女生們來到病房。病房狹小,大多數人只得站在房外。日光燈慘白陰暗,照着蜷曲在床上的李尚珍的臉,只見那神色黯淡、沮喪,臉發黃,頰下陷,失神地望着走進來的明珠。

她向她探下身子,兩頰紅撲撲的。盎然的生氣直逼那蒼白的臉,後者輕輕抽搐了一下,看得出眼神中的幾分妒意。這是病人的共識:只有病倒時,才會妒嫉那站着或走着的人;只有氣喘時,才會急着捕捉那清新的空氣。

“好點麼?傷口還痛麼?”她親切地問道。

“謝謝大家為我破費了。”她吃力地說。

房外女生們大眼望小眼的。

翌日晌午,飯廳內擠滿人。人們捧着飯盒向外走。因為飯廳外開了個大排檔,人們只要扔下一角幾分,就可買雞蛋、黃花魚、桂林腐乳……

小川噘着嘴說:“小祖宗,你怎麼不去買點什麼的?”

明珠故意大口地吞下那塊肥肉說:“不,這些菜慢慢也吃慣了。”

小川生氣地說:“真傻,人家可是天天喝雞湯呢。”

明珠瞪了她一眼說:“我說,你把腦瓜兒放在正道上,好不好?”

小川嚷起來了,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明珠無奈地說:“你好,什麼都知道!不!什麼都不知道。好不好?到此為止,我着實有點怕你開口呢。”

小川瞧她那央求的眼神,不禁憐憫她,低着頭,胡亂地把飯塞滿一口。明珠也一言不發地吃着。心想,要吃上無數的肥肉炒椰菜,才能積蓄得錢來上京見他。一想到這,她就大口大口地咀嚼起來了。

小川悻悻地想:還說什麼親如姐妹的?瞞我啦!我小川沒有查不出的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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