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病危

許明珠病危,張生贏得弱女芳心

 

                    ( 五 )                   

 

是日,鑲着一絲金線的雲彩,向孤峭挺拔的峰群簇擁而來。黑沉沉的峰巔漸漸轉了青黛色。一絲彩雲輕輕地在這錯堆雜疊的山巒峭壁中飄蕩,繼而慢慢地迤邐而去。頓時,山光水色像披上了輕逸柔軟的金紗。曉風把這金紗吹得若即若離、若合若分,在這金紗若揭若垂之處,若隱若現地藏着那如獅似虎、如蝶似蜂的山峰。隨着山峰一草不生、一木不長或是長樹短草、粗荊細棘,於是便露出或乾竭如枯木、或光潤如平湖,或含蒼吐黛、或含潔吐璧,好一片嬈麗的山川。

不遠處傳來“呀呀”的魚鴉歡叫聲,尋聲看去,一葉竹筏從那輕紗薄霧中穿梭而來,在它後面,一條綠色的弧線在迤邐着。筏上一老漁翁,頭戴竹笠,手持竹竿,身披簑衣,他正在卡着魚鴉的喉頭,從中擠出一條尺把長的魚來,一絲微笑掛在那古銅色的臉上。

小川正看得出神,被趕來的明珠拍了一下肩膀,嚇得她跌撞一下,她忙把她抱住。兩人步上竹排,進入船艙。

她拉拉小川的衣袖說﹕“你的座位怎麼不和我的在一起的?”

“現在是什麼季節啦。”小川故意把話題扯開。不久,船艙早已擠滿人了。她獨坐很覺乏味,便看着那逐一祼露的峰巒,出了神。

“早晨,你好!”耳邊的聲音是那樣的耳熟。她忙轉過臉來。

“哦,是你。你好!”她臉一紅,羞怯地說。

向小川望去,小川身旁坐着唐振義。小川向她作了個鬼臉。張生靦腆地說﹕“你覺得詫異麼?怎麼小川沒和你說?”

她低聲說﹕“以為她在開玩笑的。”接着,又后悔自己不該直說,便趕緊說:“沒關係,歡迎你和我作伴。多謝你為我做的一切。小川把什麼都告訴我了。”

他激動地說﹕“不必謝,這是應該的。”

他怎能不激動呢?自她出院後,每次看她,似乎自己都得要拿個隱形的望遠鏡啊。一股熱流沖入他的心窩,兩頰泛紅了。她忙避開那閃閃失失的眼光,向江邊望去。

“‘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一點不假。”她似乎在自語着。

他耳尖,聽了便說:“你們學文的果真有點不同。其實我對文科也很有興趣。”他為自己終於找到話題而高興着。

“你為什麼當初不報考文科?”她也沒話找話說了。

他尷尬地說﹕“社會上流行着‘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說法,我大概世俗觀念太重了。”

“不能這樣說的,其實你在理科方面也很有建樹嘛,你那篇畢業論文寫得很不錯呢。”

“過獎了。這未免有點班門弄斧啦。你那篇文章我看過不只一遍呢。真佩服!”

“見笑了。現在臨畢業了,還想再多學四年呢。”

“是啊。不過知識哪有學得夠的呢。在學校裡學的,只是最基本的罷。”他停了一會,又不好意思地說:“你不覺得我囉嗦吧?”

她有點傷感地說﹕“你說得很好。別侷促。難道在這兒還要有限制地說話麼?”

“對不起,我又累你想起那不如意的事了。我有啥說啥,說錯了,你指出來。”她微笑地點點頭,他高興地笑了。

從桂林到陽朔的水程有八十三公里。他恨不得在這數字之後加無數個零。

船緩緩啟動,投入眼帘的第一景,就是那一柱下注漓江的象鼻山。她的臉上,掠過一抹悲涼。“別想那些。”他在開解着。

她心裡 “突突”跳着,在想:“這人也怪,為什麼知道我在想些什麼?”

“虧了你和小川了。”

“其實我也沒做什麼。今天你能不能不談那些,好不好?”

“好。”

“瞧,這與象鼻山隔岸相對的是穿山。它的山腰穿個大洞,裡面有許多化石呢。你沒去過?”她搖搖頭。

“什麼時候我帶你去。”她點點頭。他高興得很,接着說:“傳說這個大洞,是古時一個叫馬援的將軍,在伏波山上一箭射穿了的。”

“伏波山離它遠着呢。多好的箭法。”她指着撲臉而來的兩座山說:“這形似公雞的,是不是鬥雞山?”

“是的。它對面那座叫寶塔山,其實又像只雞,兩雞對峙着。”

這時,船向陽朔駛去。他們熟悉的山,已拋於腦後了。眾多千奇百怪的山林,給人們提供了發揮想象力的境界。或烏龜抬頭或睡獅伏地,或雙龍奪璧或蚌蟹爭珠,或百鳥歸巢或鴻鵠凌空……她望着想着,眼累了,便閉着。他凝視着她。紅潤些了,但還依稀可察那病魔留下的陰影。往昔那體操隊隊長的英姿不見了。眼前是弱柳扶風的樣子,她多需要人呵護啊!

“好可怕!”突然,她抓住他的手說。他被嚇呆了。只覺得手上一陣陣軟軟的暖暖的。他慌忙說:“你,怎麼啦?”兩人那飄飄忽忽的眼光相遇了,她慌亂地把手抽出,他哪會馬上肯放的。

他柔聲地問道:“怎麼啦?”

“沒什麼,作了個惡夢。”

他俯身問道﹕“夢見什麼了?”

她指着峭壁說﹕“夢見我從這懸崖上跌下來了。就是這個。”他剛才只顧看她,沒看外面的。一看,不禁也嚇了一跳。

原來那是一座很高很陡的懸崖,與江面垂直而立。壁面平坦灰白,如一鏡立於江心。壁上又有怪峋,上長着毛茸茸的雜木小草,乍看去,像那裡藏着一只老虎。“真的嚇人!”他說着,忍不住溫柔地望着她說:“怎麼這一下子的功夫你就發夢了?”

“從小就這樣。”她說着,臉紅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這些。

他低聲說﹕“看來,你精神上受的刺激太大了。”

她微微一笑地說﹕“你犯規了。”

他拍一下大腿說﹕“哦,該罰!”

這屹立於江心的從天垂下的峭壁,是陽朔山林的一扇門。門後,一奇峰突起,高處有一巨岩,狀如冠,名曰“冠岩”。她笑着說﹕“陽朔大概人人想當官,或當官的不少,或別處當官的要到此探勝圓夢。不然,為什麼打開它第一道門後,馬上見着這烏紗帽呢?”

他望着形如官帽的冠岩說﹕“你說得多好。”他指着船擦邊而過的山洞,又說﹕“瞧這江水流入那岩洞中,洞前洞後都發光呢。哇,好大的呢。”

緊接着是幾個很大的淺灘,淺灘上的小石塊,在陽光下反射着耀眼的紅綠青藍紫……的光澤。那接連的幾個沙灘的走勢,向着江邊傾斜,迤邐而去。像在告知人們:沙、石、泥,在有力抗禦浪打雷擊而相互依存聚集着。

船離開這幾個淺灘,她隨船尾看去,“嘩……啦……”,江水響聲很大。水底像有把神刀,把江面劈開兩半。分界處的水流特急,迸出的浪花如一條蛟龍。江水時而直瀉,時而成“之”字形迴轉而去。不久,江面忽然寬闊,視野豁然開朗。

他和她又走到船窗前,忽見一大石山,像要攔截船的去路,兀然直立於江心,大概高約四百多米,橫約三百多米。這大概是陽朔的第二大道門了。原來,這就是九馬畫山。那綜錯有緻的石紋,借助日灑、雨淋、風化的外力,呈現出棕黑、赤褐、青黛、翠綠、灰白不一的色澤,不過,它的底色還是金褐的。在石隙中蔓生的草木,毛茸茸的、荊棘棘的,真像那馬尾、馬鬃。難怪早有人題詩讚它:“天生半壁丹青畫,幡然高向青天挂。”

她興奮地拉着他的衣袖說﹕“我看到四匹了。一匹在這上面仰天長嘯;一匹在那下面俯地憩息;正中有一匹騰騰躍躍;旁邊有匹在偎偎依依。”

他指着畫山說﹕“那邊有匹天馬行空,獨來獨往;這邊有一匹老馬伏櫪,壯心不已。”

“這回是你出口成詩了。”

“見笑了。”

“數來數去都數不到九匹,這船又不停下來。”

“也許沒九匹吧。中國人喜歡把九代表多數的。民謠有這種說法——‘猜中三匹蹲走廊,找着六匹坐官堂,看出七匹中榜眼,能中九匹狀元郎。’”

她開心地大笑着,說﹕“哈,哈!你和我都差得遠呢。注定我們沒資格戴烏紗帽了。”

與這寬闊的山壁相反,東面有一纖纖石骨,直插天門。導遊說是華表,明珠說是畫筆。她說那畫家在畫了九馬之後,把筆插入江中。因為只有石筆才畫得出石畫。

他聽了笑着說:“你上船艙那邊講去,肯定比她講得生動。”

“去你的。”明珠笑罵着。這時的張生,像掬了一把漓江水入了口,清甜得精神為之一爽。

張生指着岸邊說﹕“別處的江邊多樹木,而這裡沒樹林卻有峰林。”

她指着一座石山說﹕“好嚇人。懸崖斷嶂,欲墜將裂的。瞧那邊,有個像穿長袍的男子,頭轉向北方。”

他思索了一會說﹕“這北面是桂林呢。你看這邊有座山很像一個揹着小孩的女人。大概這就是望夫山。那男的逃荒至桂林,途中,餓死了。她尋夫到這裡,痛絕至死。”

她凄然說﹕“‘青山聳翠無疆壽’,這一家,獨擁此壽了。可惜只有在化作石頭人之後。”

船向前行駛了一會,便擱淺了。人們來到興坪,乍看去,見有兩座山向江心直衝而下,仔細再看,原來只是一座凹形的山,最凹處竟在江中。

生走到村民們擺的小攤前挑了一個用竹編成的小香袋。

小川走到跟前說﹕“是不是送給我的?”

張生笑着說﹕“你還用我送麼?”

明珠指着唐振義說﹕“怎麼扔下人家不管呢?”

小川貼在她耳邊說﹕“用不着趕。我是來約你,回去時我和你同坐一車。讓那兩個自己走。怕班上的人見着呢。”

張生見狀,知趣地走開了。小川離去,明珠在人群中找尋着。那雙眼充滿着焦急與期待。這眼神,活像一塊磁石,吸着他一個箭步衝了過去。她瞧他那模樣,心頭一震,臉一紅,趕快掉轉頭。

這一切,那逃得過他那敏銳的雙眼,他為自己多年美好的夢想,變得越來越具體而心花怒放。他倆走至江邊,看着那“水底有山,山頂有水”的景緻,雙雙倩影在水中。他想,她像那柔柔的水,流淌在山的周圍;自己像那不移的山,長駐水中。

他們隨着船家的呼喚上了船,船底下滑過無數的山影。迎面一座山,叫秀才山,酷似一穿長袍的書生翹首眺望。不遠處,一山壁如幔,上有無數突出的棕黑的小岩石,真像密密麻麻的小字粒,排列得整齊有序。這就是榜山。江的另一岸,一石山形如小孩,其身邊有一形如書箱的大岩石,這就是書僮山。

“這叫做秀才看榜。你們猜他中了沒有?”那導遊說。

“肯定不中啦,中了還呆在這幹什麼?”一遊客說。

生低聲說:“可能是等他的心上人呢。”

“你這個人,好調皮!”她捅了他一下說。他心裡甜滋滋的,像中了榜那樣。

原來這是從桂林到陽朔水景中最後一絕。明珠笑着說:“這一帶,桂花香伴着書香。以冠岩開篇,以榜山結尾。天公在作了一篇首尾呼應的好文章。好寓意,那秀才非中不可。大自然的造化,山水作證,好一個文明之國。”

這個有千餘年歷史的陽朔,三面環山。僅東面臨江,如盛開之碧蓮。明珠上岸後,沉默了很久,原來她在打詩稿:

 

陽朔桂林一水通,漓江兩岸碧山叢。

晉中潘岳花雖好,何似碧蓮君子風。

他有意打破沉默說﹕“那東面臨江,碧蓮花瓣被水沖走了,你說它沖到哪?”

“像阿詩瑪摘下的花,漂到她愛人……”她忽然不言語了,一絲悲涼掠過變得蒼白的臉上。他不知所措了?以為這是文人的多愁善感,亦怪自己開錯了話匣子。

他們默默地上了鑒山上的幟江樓。上書“臨水觀山一樓”,多剛勁的筆鋒!他打破這長久的沉默說﹕“在這歇歇腳吧。”

她強壓着憂郁說﹕“好。”她自知這情緒使他有失落感。而有這失落感又何苦呢。這永無休止的失落,永不消逝的憂傷,那就等於慢性自殺。不,既然,我以前輸的一局棋,為的是讓李林贏得錦繡圖,這樣,反過來說,這也是我的得……

“你哪兒不舒服?”他看着她那精神恍惚的神態,柔聲地問着,眼神裡蘊藏着說不清的愛撫。

她深情地望着他,她從心裡感到這是個對自己體貼入微、推心置腹的男子。雖然她無法激起像對李林那樣充滿着電波火光的愛,但與他無法分開的牽牽扯扯之情,不知何時已偷偷地爬上了心頭。這顯然對李林不公了。但小川那關於家的那番話,字字句句扣着自己的心弦。特別經過團委會那一幕之後,她感到自己再無法孤獨下去。她真的要有個家。和李林肯定成不了,和眼前這個……她思潮起伏,臉上一陣紅了;手亦一陣抖了。

他低聲地說﹕“你不是發燒吧?”他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忘了一切不該忘的,伸手摸摸她的額,額是涼的。但自己的手心,卻是滾燙的。唉,發燒的,不是她而是……

她被這突然的舉止弄得有點慌亂了。慌忙看看周圍有沒有人,特別是小川。她沒有推開他,而臉上紅得山崖邊那朵芍藥,斜睨着倒影在江中的老人峰,只覺那峰如一長鬚老人坐在江岸。

“瞧,那個老人捋鬚在看我們。”她指着老人峰羞澀地說。

“老人家,恕小生無禮了。”他在心裡說。紅着臉、心突突地跳着,像快要跳出口似的。他把那縮回的手,背着她在吻着。她雖然側身看那名山勝水,但捺不住這良辰醉意,她知道他在幹什麼,不由得心裡一陣溫柔的痙攣,身子有點軟軟的,這是她自失去李林之後的第一次這樣的衝動。

在花叢中,若蜂兒“嗡嗡”地吵鬧着,那朵花才知道自己香壓群芳。如今,這一個揹着沉重十字架走過來的她,在一段漫長的日子裡,只知道被人罵作毒草,壓根兒沒想到自己還是朵花。如今他的眼神、他的柔態,使她這朵本來是鮮花的,開始重新嗅到自己的芬香,重新撿回那少女的矜持和自憐、自愛、自信的瑰寶,猶如那蒙塵的珍珠,現在被他那雙赤誠的手,抹去了麈埃,還那光采照人的本來面目。心中那一塊一直以為自己被蔑視被冷遇的大石,就如那山崖跌下的碎石,滾入那清澈的漓江中。她忍不住向他嫣然一笑。

在這長久的孤寂中綻開的迷人笑靨,應歸功於他。是他,用那充滿摯愛的話語、那飽含愛火的眼神,像甘露,滋潤那乾涸的心田;是他,用那猛烈的熱能、那柔柔的波,像火焰,烘暖那僵凍的軀幹。她重新感受到生命的愉悅、青春的自豪。他,就像她生命的長夜中點起的燭焰,把她映得笑靨嫣然、燦然,笑得像一朵盛開的花,越開越大,差點兒比那碧蓮峰裡的碧蓮還要大。

他顫顫地說﹕“別見怪,我失態了。”他望着她臉上的細微變化,衝動到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

她半嗔半笑着說﹕“不要緊的。”一句話,把他扔到蜜糖缸裡。

他生怕高處不勝寒,便催促着,說﹕“下山吧,你體力不支的。下面那紅樑白柱、綠瓦灰檐,是個好去處。”

她流連忘返,眺望着陽朔八景中的“東嶺朝霞”、“西山晚照”,一步三回首地跟他下山。

她讚嘆着﹕“啊!好一個‘迎江閣’,這幾個字寫得躍躍欲飛。”

只顧看字,不小心踢着門檻,差點兒跌倒。他趕忙扶住她,她站直身子,他那雙手卻像萬能膠那樣。時兩顆滾燙的心跳到一個調子上來了。

他扶着她上了這閣的二樓,樓上六面有窗。一窗向外,自現一畫。這窗框就成了畫框。故此山被譽為畫山。

朝北窗望去,只見龍頭山半壁突出江邊。赤色的崖壁,如龍頭。崖壁上突出一塊黑石,如龍眼。那龍在俯瞰碧清的漓江,龍身又現騰躍之姿。整個山崖既像臥龍又像飛龍。危崖陡壁上的這座六角形的閣樓,被蔥蔥籠籠的桂花、梧桐環抱着。閣下迂迴的石階,閣內迎風而立的俊男俏女,使她不禁想起另一本書來:“不知眼下這一個張生,會不會像書中的那個……”

他像觸電似地全身顫抖,她從臂上感覺那溫柔的顫動。她有點慌亂了,忙指着峭壁上的老梅說:“你瞧,它的暗香,只有蜂兒才嗅得到。”

他望望那迎風而立的岩中梅,望望她那嫣紅的臉。他的胸脯起伏得如松濤。他失聲地說:“我就是那蜂兒。”

驀地,他兩手按着她的肩膀,手顫抖得更厲害了。雙唇欲開又閉;喉結欲上又下;雙眼無疑是醉漢痴酒了。

她目光迷迷惘惘,臉腮紅紅紫紫,低頭閉目,不敢正視這灼人的眼睛。她顫顫地說:“你怎麼啦?”

他更慌亂了,臉紅得像關羽,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不知從何說起?”

她半嬌半嗔地說﹕“想怎麼說就怎麼說罷。剛才不是約好要這樣說話的麼?”

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這純女性的向着自己心八裡發出的呼喚。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這兩顆心路之間開放的綠燈。他全身一陣酥軟了。

“我愛你!早在三年前,那信……你看過了?”他紅着臉結結巴巴地說。幾乎連吃奶的力也用上了。他感到這比畢業試場上的答辯還難些,往日失眠時,在那漫長的夜裡想好的話,本來是一套套的,現在怎麼只說這隻言片語的!

她早知這一刻遲早會降臨的,但她估計不到會來得這麼早。

還早麼?他等了三年多了。不早啦,快畢業分配了。正如小川所說的,萬一兩地分飛,又一楚河漢界了。可真正的傻珠啊!這一刻,難道有時間表規定得了的麼?不信,問他去。他其實在踏上船艙的那一秒,也沒想到會有臨江閣上的這一刻。這大抵是“良辰美景”所賜的吧。

早在幾年前,她已感覺到他在默默地愛着自己。但那時有李林,她沒注意他。特別在病中,與其說是躺在病床,倒不如說是躺在他那無形的懷中,自己全沉浸在他的愛河裡。這不用言語表達的相互依存,無法分割的感受,早已不知何時已潛入她的感官去了。不過,如今他單刀直入,即使有萬夫匹敵之勇,也無法抵擋了。

她輕輕地拍拍他的胸脯,抬起那帶着紅暈與泛着釉光的臉龐,睜開那對漂亮迷人的黑眸子望着他。

他真想緊緊摟抱她,但他又不敢。他那充滿期待、愛戀、溫柔的眼睛直盯着她的臉,低聲叫着:“明珠,你……你!”他不知怎的,不再叫她的姓了。她被這親昵的呼喚所觸動,不由得顫抖一下,低聲說:“我……我會想的。”

“我知道要你馬上答覆是不行的。但我準備接受失戀的痛苦……”他說着,本是神釆飛揚的眼神掠過幾分哀傷。

她情不自禁地用手蓋住他的嘴。這是無聲的回答,他狂喜着用手蓋住她的手。讓那柔軟的手貼在自己的唇上。她也不掙脫,只是臉“唰”地紅了;手心也被他燙紅了。

山下傳來小川的呼叫﹕“明珠,你在哪?車快開了。”

他在心裡罵道﹕“不遲不早,偏偏在這時候!”

她趕緊推開他,意欲下樓。他一手扳轉她,雙手摟住她的腰,那燃燒着愛火的兩道目光,直射着她那羞紅了的臉,她頓時感到全身發燙,搖晃晃的。他真想吻她,但又沒勇氣。那兩片顫着的嘴唇抖抖地張着:“你會明答覆我麼?”

她目如醉,迷迷惘惘地望着他,輕輕地點點頭。他喉嚨哽塞着說﹕“回校後你肯跟我約會麼?”她羞怯地點點頭。

他激動地說﹕“我現在跟你約好。明晚自修後,圖書館旁的桃林裡,不見不散。”她紅着臉點點頭。

“明珠,你在哪?”小川又在呼叫。

她輕輕地推開他說﹕“真該走了。不然沒車回去的!”

他如痴如醉地說﹕“我但願能在這裡,和你一起到天明。”

她羞怯地掙脫開了。回眸半嬌半嗔地瞪了他一眼,報以莞爾一笑,先下閣樓去了。

“啊!真正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啊!我現在才領略白居易這名句了。”他心裡說道。喜悠悠地跟着飄然若仙的倩影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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