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生死

張生橫死於文化大革命

 

                    ( 八 )                   

 

        沒多久,自上而下地宣告文化大革命結束了。學校恢復了正常的秩序,新任的黨支部書記,是個又胖又矮的中年男子。眉毛向下彎,又大又泡的眼肚上,托着一對經常笑成一線的眼睛。明珠把上訪資料交給他。那書記姓萬,一臉的憐憫與肅穆說:“這人為的死亡,是很值得悲惜的。”

“那殺人兇手,有人可指證他是誰。”

“不要增加更多的孤兒寡婦。”

“那殺人填命,不是自古有之的麼?”

“當時,公檢法都被砸爛了,人命自然無保障了。我們不能苛求歷史。”

她憤懣地說﹕“這是剛發生不久的事啊。”

他一板正經地說﹕“今日的新聞,就是明日的歷史。”

她雖然憤懣,但還是感到對萬書記可能無法苛求了。轉念一想,都要懲辦兇手,那害死那些大人物的,又誰能奈之何呢?既無法奈之何,那只有無可奈何!但她又在反駁自己,小人物和全國的大人物之死又怎能連在一起來想的呢。唯一可以連在一起來想的是,“文化大革命”,變成了震驚世界的歷史!以後在她揭開歷史這一頁時,這裡面有她的他留下的一滴血漬。

不久,又是新學年的到來。這時,大學還在停止招生。在教師中,被折磨得死的死、殘的殘,新的未培養得出來,舊的爛攤子一堆,教育界的青黃不接期到了。像明珠這樣的有成就的教師,算是鳳毛麟角的了。論出身,當時全國知識分子大多是出身於非紅五類的,因為解放前,全國產業工人僅二百萬。新來的黨支書大概也知道這一點,他不管樂意與否,也得起用明珠這一批學有所成的中年教師。而那時,剛從師訓班訓練出來的工農兵學員,擇其優者,僅只能教初中一年級而已。他們之中,大多數當了圖書管理員或一般文員。而按着年齡來算姑且也算是畢業了的學生到了該到的還是不該到的地方去了。

新來的學生,少了舊的那些殺氣。明珠很久沒有看到這些像學生樣子的青少年了。她從心底裡感到高興。她拚命工作,幾乎全部時間都不屬於自己,也沒有更多的時間屬於兒子。

峰兒比幼年期的明珠更早習慣於獨立。每天早上,鬧鐘一嚮,不用她提醒,他已一骨碌地下了床,洗漱畢,自己到飯堂買了兩份早餐。待她梳洗畢,他早已揹起書包走了。她望着他的背影,一抹愛憐與悲憫的微笑,拂過那蒼白的臉。她吃着兒子買來的早餐,望着張生的遺照,一陣心酸,饅頭也咽不下了。兒子悄悄長大了,在承擔他父親的責任啦!

周末,她和學生籌備大型畫展,意欲在語文教學中摸索一條新路。正當她在忙這忙那的時候,夜幕已悄悄降臨。操場上,還有些教工子弟在打球。不久,那“正仔”、“阿弟”、“雄頭”的叫聲,從外飄入球場。那些正在投籃的男孩子們,有的嘟着嘴,有的歪着頭,有的拚命地投籃,沒有一個願意聽的,特別是不願聽那些叫乳名的。似乎這一叫喚,會使自己平日在同伴們面前逞的威風、顯的男子氣概,全被一掃而空。而那些不給孩子賞臉的母親,往往走到球場上來,嘮嘮叼叼的。一場興致勃勃的球賽被迫結束,孩子們只有忿忿地盯着那些來找自己兒子的母親。

這時,剩下一個男孩子,他拚命地投籃,“呯呯!”那球撞在板上,“錚錚”有聲。他氣喘喘地接過球又擲了過去。待夜幕全罩着球場,連那籃網也看不見了,他還是氣忿地向着空中亂擲過去。最後,連那球也看不到了,他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它找回來。他在生悶氣。他怨那些人的媽媽多管閑事,又怨自己的媽媽沒有這樣叫喚,但歪着頭想了一想,似乎這也很愜意,也很自立,這才像個男子漢呢!走了幾步,低下頭一想,似乎又有點傷感,覺得自己比其他男孩子像缺少了些什麼似的。回到家,看到桌上擺着自己最愛吃的菜,那怨氣又拋到腦後啦!

媽媽還沒吃呢。這幾天看見她吃藥了,準是那胃病又發作了。爸爸在的話,肯定不准她這樣的。放下籃球,對着爸爸的遺照說:“爸爸,媽媽不聽話,我這就去管她。”

他走到辦公室,只見裡面燈火通明,媽媽和一些學生正在忙着。

“峰仔,找媽媽了,自己不敢在家。”一個男生放下手中的筆嬉笑着說。

他瞪了他一眼。他不喜歡這樣叫他,這樣小看他。

“小峰是個能幹的孩子,和他那樣大的,有些還要媽媽幫着穿衣呢。”一個女生說。峰兒向她投以友善的一瞥。

明珠親切地問道﹕“什麼事?張峰。”媽媽在公共場合,愛這樣叫自己的大號,他聽着心裡喜歡。

“回家吃飯。”他走近她身旁低聲說。這被那些學生聽到了,明珠在學生的催促下,只得走了。

昏暗的路燈下,她望着兒子的身影,差不多到自己的肩膀了。她在心裡感慨地說:“他長大了。多像他的父親,管起我來啦。”她心頭一陣熱,下意識地捏一下兒子的手心,而他也習慣了母親那激情的流露,他感到心裡像有一股清泉在流淌,但他不像以前那樣依偎母親,而是更有力地踏着他前進的步伐。

 

                                       

 

 

剛上了一段時間的課,初步習慣了失去張生之後的生活不平衡,剛品嚐着那失而復得的講壇上的甘甜,一次,不明病因的大便出血,又使她再度陷入厄境。

醫生對她說﹕“你必須住院觀察,這才有效止血。”

“我很困難,我有一個孩子要照顧。”

“我要對你的病負責。”

正值秋收季節,兒子沒法放在他小姑的農場,只得求陳才宇代為看管。心裡很不是滋味。

步入醫院,這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環境,她自然又想起了他。她想起了十幾年前,自己也躺在這樣的病床上,在病床守候的,正是他。她下意識地看一下病床周圍,兩行熱淚奪眶而下。慢慢地,眼皮被淚水泡得沉甸甸的……

漸漸地,只覺得大廳裡的人聲越來越少,而自己的身子越來越輕,腳下是一片黑沉沉的陸地。迎臉向她飄來一張張猙獰的臉孔,忽然,這陰森森之氳氣被一陣白霧所拂去。在這白霧中,她的身子像羽毛那樣輕逸。她飄向像用紙貼在天上的月亮,那兒正飄來陣陣的桂花香。這是她所熟悉的香味。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頓感心境清朗。自然就駐足不前,竟停在黑黝黝的桂林山洞內。洞內,有一大石屏,大放光明,上面映着許多光怪離奇的影像。忽然,眼前又像斷了電的銀幕,墨黑一片,很嚇人。

在黑處,閃出像霓虹燈那樣的發光體,倏然立着。那身影是那樣的魁梧、那樣熟悉,只見他在一片金光閃閃的暈泛中,向自己走來啦!她認出來了,她向他撲了過去。耳邊箭似的寒風發出“嘯嘯”的吼聲。她看到他的臉,仍是帶着那令人醉倒的微笑,那眼神迷痴痴的,但眼光所到之處,又是那樣的飄飄忽忽。雖如此,那內中的眷戀、愛憐、溫存,仍然是那功力不減的磁石!她張開雙手要扣住他的脖子,她要伏在那結實的胸脯裡,尋找慰藉和依托。他亦張開臂迎着她,明明看見近在咫尺,但怎麼也抱不着。那巨大的狂喜與莫大的失落感,使她不顧一切地追了過去,隨着發光體淡淡消逝的那邊,聽得出有一個熟悉的聲音,既像在遙遠的呼喊;又像在耳邊竊竊低語:“找他,沒有家,你和峰兒多可憐,我的靈魂也不得安息!”

她邊追邊哭喊着﹕“不,阿生,你別走,我要和你長相廝守!”

“不,明珠,生之煩惱、生之痛楚,都比不上生之幸運。雖然,絆倒命運或被命運絆倒的人,結果都離不開個‘死’字。但是,人們誰都想,這最後的審判來得遲些。”那遙遠的聲音又在天邊響起。

她哭叫道﹕“阿生,別丢下我,我已不勝負荷了。”她發瘋似地撲向那僅餘一點光的發光體。

“明珠,你要冷靜些。我把自己的不幸注入了歷史,對歷史作出訓告:‘人的生,是他的本能,他的特權。誰也無權把別人的這一切,以莫須有的罪加以剝奪!峰兒剛開始他生命之旅,沒有你扶持,他怎能踏上這滿是荊棘的人生之路。”那親切的、呢呢喃喃之聲,在漆黑的夜空中迴盪。

“哦!峰兒,你在哪?”她哭叫着。忽然想起兒子來了,她彷徨地搜索那死寂的空間。

“記住,找到他,你和峰兒會好受些!”那遙遠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不久,又在天幕那邊消失了,那發光體僅餘的點滴星火匿跡了。

一陣嘈雜聲夾着《東方紅》的樂曲聲在大廳裡響起來了。病人們盥洗畢,護士們領着大家在跳表忠舞。一些臥床不起的病人,亦隨着樂曲,向被窩外伸出那一雙雙骨節嶙峋的手,有節奏地舞着。而且,雙眼還得向正中央掛着的毛主席像,行注目禮。樂曲停止,人們才去領早餐吃。明珠待病房又恢復寧靜之後,重新閉上雙眼,還想續回昨夜的夢。但怎樣也續不回來了!

 

                                       

 

 

“阿峰,過來吃飯,今天是中秋節,飯堂加菜,叔叔買了兩份。”陳才宇熱情地招呼着。“嗯。”阿峰跳蹦蹦地走到隔壁的宿舍。

陳才宇知道,導致張生死的直接原因是那篇文章,而他是該文作者之一。然而,在關鍵時刻,張生一口咬定是自己寫的。這樣,他才免去一劫。 至今,他對張生的遺屬有着一份特別的感情。

“多吃點,阿峰。”他往他的碗裡夾着一大塊扣肉說。峰兒可真是美美地進了一餐。

樓梯裡響起了嘈雜的人聲與急促的腳步聲。峰兒幫陳叔叔把碗筷收拾好,便往樓梯跑去。陳才宇在他的背後,微笑着,輕輕地搖搖頭,獨自關門看書去了。

峰兒隨着孩子們跑上天台,那兒可算是廣闊天地,早有不少孩子們在玩耍。

一個男孩用柚皮做的船,上面放一支燃着的蠟燭。燭光在微風中搖晃着,引得一些男孩在後面跟着直想吹。女孩子們圍在一起吃花生、小芋頭。 至於月餅,那是高級享受,憑票一人只得買一個,便留在家裡慢慢吃。

比這更省事的遊戲,就是互相追逐。這倒是智力與體力、膽量與氣量的角逐。

夜深了,孩子們先後被叫了下去,不論是嘟着嘴的、或歪着腦袋的都被逼回家啦。

不過,還好,在他們走之前,一個個都帶着“明年中秋再聚”的承諾,下樓去了。

剛才還是人影浮動、笑語聲喧的天台,霎時變得像月宮那樣寂靜。月宮裡還有吳剛不停的砍樹聲,而這兒,卻一點聲音也沒有。偶爾聽見一兩聲的蟬鳴和發自峰兒胸內的急促的呼吸聲。誰家的孩子不愛熱鬧;誰家的孩子不愛嬉戲?啊!現在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對着這高不可攀的吳剛公公。他睜大那黑黝黝的大眼睛,望着那一輪皎月,拂過一絲悲涼。隨即他又想,那上邊,好不好玩?記得小時候,爸爸抱着自己,自己指着月亮硬要上去。爸爸笑着說:“等你長大了,想法子上去吧!”

啊!爸爸,爸爸你現在在哪兒啊?媽媽說過你在天上,天那麼大,你飛到哪了?你飛這麼久了,你一定累了!爸爸,你下來,峰兒在這裡等你……”

他兩眼望天,兩行熱淚潸然而下。

“吱呀”,樓梯的木門被人推開,發出了響聲。

“阿峰!”遠處傳來了陳才宇的呼喚。

他躲在角落裡不作聲,他不想讓陳叔叔看見自己在哭。細心的陳才宇到各個角落裡尋找一遍,終於在東北的角落裡找到他。

“怎麼,你哭了,哪兒不舒服?”他用手摸摸他的額說。又沒有發燒,顯然是想爸媽的了,怪可憐的!

“下去吧,夜深了。”他說。他們下了樓,他招呼他閂好門,好好睡覺。

“嗯。”峰兒答道。拿着毛巾揩乾那很難止得住的淚。

他一轉身,望着爸爸的照片,一頭扎了過去。伏在照片前抽噎着,他在叫道:“爸爸,我好想你啊!爸爸,我好想見到你啊!”他揩着眼淚,那雙沾着自己淚水的小手,在撫摸着爸爸那微笑着的遺照……

“嘻嘻,跑快點。”胖胖的小腿蹬着那結結實實的胸脯,雙手抓住爸爸的頭髮,迎着旭日,在大街上走着,開心地笑着……

“峰兒,你去撿球,你又輸一分了。”爸爸拿着羽毛球拍在對面催促着。自己卻懶洋洋地去撿球……

“你這條數又算錯了。在學習時,不准想別的。”爸爸那嚴峻的目光直逼自己。“喀嚓”一聲,那頁紙被撕下來了,看到爸爸那鐵青的臉,自己知道即使算對了,爸爸還是不滿意,確實也太潦草了。自己只得又重抄一遍……

“吱呀”一聲,半睡半醒的他,這時感到很意外,剛才,門明明是關好了的,怎麼現在?哦,門被打開了!一陣陣又微又冷的風在吹嗖着。一個白色的發光體在閃動着、在走着、在飄着。直向着峰兒來了。朦朧中,峰兒張開眼,只見那發光體漸漸變成爸爸的模樣啦!爸爸那發光的眸子望着自己,那只大手正摸着自己的頭髮,那慈愛的笑容挂在嘴邊,說:“峰兒,你好麼?媽媽病了,你要自己管好自己。好好讀書,不要貪玩。”

“爸爸,你去哪?你那麼久不回家,我好想你啊!”峰兒似乎聽到自己的聲音,不過,胸口很痛,想多說幾句也很困難。

“好孩子,爸爸回不了家,爸爸好想回家啊!爸爸回不了……家啊!唉!我的峰兒啊!”他看到爸爸那發光的眼睛,流着淚,淚珠直滴在自己的臉上。多麼的冰冷!

忽然,那個發光體離開自己了。他大哭着,張開口大叫:“爸爸,你別走呀!爸爸!”他看見那發光體又飄向自己,而且,在那發光的眼睛裡流出一行行的淚。

他恐怖地看着,那剛才還在淌着的淚,很快卻變成一條條冰柱,硬梆梆地挂在爸爸的臉上。他聽見那發光體又說話了:“峰兒,乖!天快亮了,我不得不走啊!我要去看看你媽媽呢,我聽見你媽媽在呼喚我……”

“啊!媽媽,媽媽怎麼不回來,我一個人好可憐啊!”他哭得更厲害了。他覺得周圍都濕了。他撲過去,想摟住那發光體,可是,怎麼也摟不到。只聽到耳邊有一個聲音若隱若現地飄着:“峰兒,別哭,你是男孩子,別哭!今晚是中秋節,我來看你和媽媽,唉!這本來是個團圓節的呀!”他聽見這聲音裡帶着哭聲,他趕緊對着那漸漸遠去的發光體說:“爸爸,你別哭!男兒流血不流淚啊。爸爸!”他追了過去,大聲哭叫着:“爸爸,別走!”在門邊被那發光體輕輕地推了一下,他絆倒了。他摸不到爸爸,便大聲嚎哭着:“爸爸!哇……”

在隔壁改作業的陳才宇,聽見這淒厲的哭叫聲,不禁毛骨為之悚然,他趕緊走到隔壁窗外一看,只見峰兒跌在門內。他用力敲打着門說:“阿峰,開門!”

峰兒被敲門聲所驚醒,揉揉眼睛,起來開門。陳才宇看見他一臉的淚水,慌忙地把他摟在懷裡,安慰着說:“阿峰,怎麼睡在地上了?”

“我不知道,我見到爸爸了,我追他,他把我一推,我摔倒了。”峰兒說着,雙眼在尋找着什麼似的。

陳才宇痛苦地望着那靜謐、幽邃的夜空,心裡在禱告着:“老張,你安息吧。我會盡力幫助這對可憐的母子倆。”他眼眶裡閃着淚花,凝視着張生的遺照,似乎看見鏡框裡的他,那嘴邊微微地動了一下。

 

                                       

 

 

“許明珠,你到會議室來。”明珠隨那護士進了辦公室。屋裡早坐滿了人,除她外,全都穿白衣的。

“今天開會的目的,是要決定許明珠是不是要開刀。她的腸內有一個顯形的發光點,可能是以前的直腸息肉又再生了。”外科主任邊說邊叫大家看片子。幾乎全部的人表示要剖腹探查。唯獨那外科副主任不贊成。最後問明珠的意見,她自然同意那外科副主任的意見。

會後,他感謝她的支持。他告訴她,廣州醫院有特殊的設備,可以探查。

她手持醫院給她有關開刀的證明,回校去了。大便帶血,雖止住了,但長期失血,使她臉如紙白,雙腿軟而無力。好不容易走了一個鐘頭的路,還是走走停停的呢。回到學校,望望大樓那畢直的樓梯,還要爬上四樓呢。她只得坐在樓梯級上歇着。然後,再慢慢爬了上去。

打開房門,只見零亂不堪,鞋襪滿地都是,那床被,橫豎不分,捲作一團。她無奈地看着這一切,眼光自然停在丈夫的遺照上,一種極大的孤獨與對命運的無奈感直襲心頭,一陣心酸,一顆晶瑩的淚珠在蒼白的臉頰滾下。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邁着沉重的腳步踱到床前,身子一軟,癱倒在床上。口乾得像發燒似的,也無力爬起來找水喝,而實際上,可能連一口能喝的水也沒有了。可能因為太累了,她舔舔那乾澀的唇,不知不覺和衣睡去。

峰兒一邊拍着籃球一邊向房中走來,他發覺沒有上鎖,慌了,跑到陳才宇家。一臉的驚恐。

“怎麼啦?”陳才宇忙問道。

“我離家時,門是鎖好了的。可現在,你去看看。”

“我過去看看。”陳才宇到明珠的房來,亮了燈。進內房一瞧,見她倒在床上,鞋子都未脫呢。那瘦削的身軀、那慘白的臉龐,很令人心酸。他怎能對她說,他和十幾個教師,前幾天就已被放了“光榮榜”,下放到廣西百色山區去勞動呢。這其中,她母子倆也有份的啊。他心想,就是健壯的,都難頂的了,何况是孤兒寡婦,更何況這病態之軀。

“媽媽!”峰兒失聲地叫道。

陳才宇手指放在嘴邊,輕輕“噓”了一聲。

他把他拉到外面說:“阿峰,你媽回來啦。你看她很辛苦,你不要再玩啦。到廚房給媽媽燒些熱水,讓她洗澡。”

“我不會生火。”

“來,我教你。”陳才宇把他帶到廚房,拿些木柴,在爐裡搭起了架,燃起一根火柴,把那小紙卷點燃了,然後放在木柴下,不一會,黃色的火舌在青煙中晃動。

陳才宇帶着峰兒到飯堂買了他母子倆的飯菜,便吩咐他好好侍候母親。自己關上門,看書去了。他很不想那不如意的消息由自己口中說出。

翌晨,她帶着醫院的證明,走進黨支部辦公室,萬書記見她走進來,早已向她伸出手說:“身體好些麼?”

“謝謝,需要休息。這是醫院的證明。”她把那些文件交給萬書記說。 

“你,我們還信不過麼?”

“不,公事公辦嘛。這份是我剖腹探查的報告,本來要我開刀的,但那個副主任說廣州有新的探測器。他叫我去廣州檢查一下,以便好決定是否要開刀。我很想去徹底檢查一下。五七年我為這病差點送了命的。”她心有餘悸地說。

“我看這很難,看來,你好像什麼也不知道。”

“你說的是什麼事?”她望着他那古怪的神情,忽然感到有種不祥之兆,飽經創傷的她,禁不住恐慌地喊道。

“你被光榮批准下放了。”

“我?我還沒有寫申請書呢。我一直在病着。”

“誰的心裡不想按最高指示辦事呢?所以,寫不寫都一樣的。這一代的青年人都下鄉了。現在,毛主席他老人家,又號召廣大幹部下放勞動,這是偉大領袖對我們知識分子的極大愛護和關懷。你得第一批去,是很光榮的。”

“你們為什麽不把光榮榜貼到我病房呢?”

萬書記一臉的狼狽。

“我的孩子?”她茫然說。

“組織上考慮得很周到的,自然一起下放。”

“他不屬知識青年,更不屬下放幹部。”她不知哪來的膽量,為兒子的前途在爭辯着。

“毛主席說過,農村是個廣闊的天地,在那裡是可以大有作為的。孟母三遷也是為了後代,你的兒子,在貧下中農中長大不比在城市裡長大好些麼?”萬書記還想說下去,看到她一臉的窘迫,便停了下來。

“萬書記,我想向你請假到廣州去。”

“怎麼,你不想下放?”

“不,我只是想去檢查,若要開刀,我馬上開了,開了之後,我會馬上到農村去的。如果不用開,我立刻下去。”她在懇求着。

“你到農村向貧下中農請假吧,他們是最有階級感情的。”萬書記淡淡地說。

她被氣惱了。一肚子的悶氣使她脫口而出:“那你呢?”

萬書記也被氣惱了,鐵青着臉,臉頰在顫抖着。

她默默地回到家中,對着張生的遺照說:“既然不准請假,萬一真的要開刀,萬一又像五七年那樣出醫療事故,我就來和你作伴。那時,最可憐的就是峰兒了。現在只有拿自己那不值錢的命作賭注吧!”

 

                                       

 

 

第二天,這些被下放的開會。她環視一周,心裡有數了。清一色的在文革中失勢的4 22 這一派。除陳才宇外,全是出身不好的。但這批人,卻是教學上的骨幹。會上人們的表態,自然也是清一色的,誰敢說個“不”字!

不久,該走的都走了。留校的給他們戴上大紅花,還敲鑼打鼓給他們送行。留校的自然一派喜悅,當然會大獻殷勤,搬行李的、噓寒暖的、握手道別的,不一而足。有人大呼口號:“向下放教師學習,到農村去,到最艱苦的地方去!”

回敬這些口號的,便是那戴大紅花的大叫:“誓死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

明珠在心裡說:可惜,少了測慌器。而那些一手捂住大紅花的,一手揮舞着紅寶書的,在車上不停地高呼當時最時髦的口號。誰敢懷疑這不是阿Q現世了?

汽車徐徐開走,車下竟然有人在拭淚,明珠看着心裡覺得好笑,她想,車上的在拭淚,人之常情呢。這送車的拭淚,大可不必了。

她看一看送走了的人,才發覺,該走的少了兩人沒上車,一名是在下放光榮榜上排在榜首的王美瓊。全榜中只有她是黨員。明珠看榜時還說:“應這樣排座次的。黨員的帶頭作用嘛。”

但她不知道,身強力健的她,為什麼可以不下放?

另一名就是自己。她理直氣壯地在心裡說:“毛主席關於幹部下放的最高指示中,特意指明——除老、弱、病、殘者外的。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病者。”

車上車下的人對這兩人不上車免不了都有自己的看法,但誰也不敢開口。長期的社會動盪,使人們早已習慣這樣的猜忌。明珠冷眼看着這一切,她自恃有醫院證明,也不向上頭辦個手續,竟斗膽不上車。她聽見人們在走廊談笑,但一走近她的房門,便又緘口了。若換作平時,她還會為此患得患失,可如今,她卻不屑一顧。她想自己反正是潑出去的水,任人們說去。不過,說也奇怪,她在家養病這幾十天內,竟沒有人來查問過。

峰兒的小姑按照明珠規定的時間來到她的家,為她收拾行裝。

“嫂子,你這樣走,我很不放心。”

“不走是不成的。醫院給我養病的期限到了。”

“不可以再多住幾天麼?或者,像有些人那樣不去。”

她氣惱地說:“我不是那種人!”

“你不是病號麼?那最高指示有規定的呢。”

她忿忿地說:“我說你該學一下辯證法。我在醫院還未出院,下放榜上已有名啦。因為,從辯證觀點來看,你會病好的。而那些健康的人,也會變成病人的。這最高指示,經過人們這一辯證,就很難成為最高的了。”

“那你就多注意些,那是很苦的。”她知道明珠的性子,說罷,偷偷地望着哥哥的遺照,心裡在為這母子倆禱告,望哥哥在天之靈保祐他們。

第二天,明珠拿着鑰匙,走到黨支部辦公室。一張笑臉迎了過來,說:“你找我有事麼?”

“萬書記,我今天就下鄉。”

“你身體能行麼?”

“你不是說過,貧下中農最有階級感情的麼?”

萬書記望望她,不言語了。接着,她又說:“我在家養病,按照這醫院的規定,沒多一天,也沒少一天的。請你派人去點收,學校配給我用的那些家具。”

“不用了,你的為人還信不過麼?還要我們幫些什麼忙麼?”

“不用了,謝謝。”她說罷,轉身走了。

她和兒子上了三輪車,頭也不回地走了。她的家在這兒建的,也是在這兒破的。就憑這一點,也沒必要一步三回首的了。她神情冷漠地凝視那神秘莫測的前方,準備踏入那不可知的、人生的另一個門檻。

 

 

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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