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生死

張生橫死於文化大革命

 

                    ( 四 )                   

 

一天,明珠在房內改作業。任仁興的妻子來訪。

“任家長,你的兒子最近的表現很不錯。”

“托你褔啦!怪不得那些未出世的人,也要來你這裡先訂座位了。”

“這未免有點誇張了!”

“我愛人在機場工作的。他有個同事,年約三十歲。他說他的兒子要交給你教。”張生望着明珠有點蒼白的臉,心一顫。

“我愛人說,這個人可能認識你的。”張生看着明珠的臉抽搐着,緊咬下唇。他免不了一陣惶恐,說:“既如此,你說說他的名字。”

“李林,從北京來的。”

張生看着明珠握着椅子的手在顫抖,他站起來,假裝為任家長和明珠倒開水,走近明珠。從他的眼神裡,明珠讀出三個字:“堅強點”。明珠心想,她想問的,由他來問好了。

他便問道﹕“這位李同志很好吧?”

“他調去桂林了!”

“他要他的兒子交給她教?”他邊說邊看着明珠,只見她本是絆着的手,放開了又絆着。下唇快要咬出血了。

“他是個王老五呢!”明珠的臉陣紅陣白的,他看着好心痛。

任家長嘆息着說﹕“我愛人為他操了不少心,他卻說一輩子當王老五。”明珠低着頭,右手在抹着額上的流海,他知道她在拭淚。幸而燈光昏暗。

“他打聽你們的情況,有一天,他對我愛人說,他見到你們了。是不是?”

“是。”他一時答不上話了,在支吾着。

任家長在離開時口中不停地說﹕“見着就好。”

沒等張生轉得身來,她已癱倒在床上,臉埋在枕頭裡,肩膀在一起一伏的。他默默地撫摸她。她猛地坐起來,抓住他的手,臉上滿是淚。雙眼是那樣的憂鬱、內疚。他猛地抱着她,不敢正視她的眼睛。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嚷道:“我見到他,我們全都見過他!”

他驚叫着﹕“你說什麼?”

“是他,那天,大榕樹下……”她說着,呆呆地望着窗外那夾雜在枯葉中的柔弱的小花。

她抽泣着說﹕“他為什麼不脫下墨鏡,我會好好勸他的呀!”

他撫摸着她說﹕“唉!愛得太辛苦了!”

張生痛感到:人們都揹着不同形式的包袱,行走在時光墜道上,所有的包袱,棄之不足惜,惟獨感情這包袱,有時越揹越沉。眼看她在用拚命的工作來削減這些壓力,他有點心痛了。

 

                                       

 

那年頭,碰上了全民挖防空洞。她雖懷疑當年的地道戰,是否能適用於當今現代化的戰爭,但奉命安全地帶好學生,那是義不容辭的。每天半天上課,半天挖防空洞。她領着學生向堅硬的地層鋤去,發覺鬆土,她便下令停工。她一見這些鬆垮垮的泥土,自然會想起那個星期天。

那天,到郊區義務勞動,修水利。天剛放晴,泥土鬆軟,鋤起來不大着力。

明珠鄰校的工地上,在挖“神仙土”。即成凹形地向土壁挖一大塊,這樣厚厚的土層塌下,可讓人們挑上大半個鐘的。

“哎喲!”一聲慘叫,從那邊傳來,剛舉起的鋤頭放下了;挑着的擔子扔下了。人們一個箭步衝了過去。

眼前,黃色的泥海中露着一頭沾滿泥的黑髮,那紫黑的臉,閉着的雙眼!人們把他拖出來後趕快給他做人工呼吸。有人跑到生產隊求救。當時,在大隊部才有電話的情況下,人們聯絡工具只靠兩條腿。這時,真想神行太保戴宗再世。好半天,人們才攔截了一輛拖拉機,好不容易把這半僵的身體抬了上去。他們再無心勞動,大家步行了一個多鐘頭,沒回家,卻向醫院走去。

從急救室走出來的校方領導,臉如土色,默默地走向傷者家屬。緊接着是一陣呼天搶地的哀嚎。人們知道,那塊“神仙土”讓他成仙了。

這“神仙土”給人那惶恐的心情還未減退,人們被召入會議室來了。他們無不惶恐地發現,會上多了幾個陌生人。他們憑經驗就知道,來了陌生人,必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果真,不出意料,那就是運動又來了。說什麼清政治、清經濟、清組織、清思想的。最後的一“清”,說是第二次知識分子思想改造!

明珠還記這第一次。那時的她,高中生,是“幫助”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她的任務是看守住在學習班裡的女教師。她記得這些人,竟有跳樓或服毒者。如今這第二次,自己不是幫着整人而是站在被整之中的。免不了一陣惶惶然的。

新來的工作隊進駐學校,他們要求,凡認為不合無產階級的,都要“坦白”,這叫做“向黨交心”。

於是,各人把“坦白”的材料釘成一冊,掛之於會議室。那幾個工作隊員,天天在會議室裡,抄各人“坦白”的材料,抽樣提升為全校重點批判對象。

        經過反右斗爭洗禮的明珠,已領略過這些“陽謀”的滋味,亦深知那“把耳朵址長一點”的神通,在她有着警覺情況下運筆,“在靈魂深處鬧革命”的口號聲中,她為自己在靈魂深處築了個防讒洞。

        一天,她滿臉通紅地走回房裡,張生忙問道:“你沒事吧?”

“沒事。不過我今天在會上沒發言,不知道會不會說我不積極參加運動。”

“你這就不對了。”

“我知道。不過太羞人的,說不出口。”

他逼着她說,她紅着臉說了,會上人們在批鬥時,談及人家的房事的隱私。

張生不滿地說﹕“怎麼連這些也說呢?”

“說這是非無產階級的。”

“你自己又怎樣認為的?”

“不知道。”

“我就不信那無產階級的夫妻,在房內口口聲聲都叫革命的?這豈不斷子絕孫了?”

她啐了他一口說﹕“你這張不乾不凈的嘴!”

他笑嘻嘻地摟着她說﹕“又該打了,是不是?”

她使勁推開他說:“你,人家心煩呢。”

他把她摟得更緊,說:“你說我這樣,是無產階級還是資產階級?”她滿臉通紅地捶着他說:“你這人真壞!”

“嘻嘻,世上一流的按摩!”說罷,早已吻着她的嘴。這就是他給她的“緘口術”。

 

                                       

 

 

一天,上頭下令:在教師中組織一支“四清”工作隊到農村去,説是搞“四清”又接受改造。自然,願與不願者都遞了申請書。明珠被批准了。而且還是去桂林。

“那次去陽朔,我說過會再來的。”

“可惜我沒份。我多想再去那木龍洞!”張生把她摟在懷中,溫柔地說。

工作隊到了桂林,她和一位男教師趙勝被分派到屏風大隊。他們二人挑着擔子,來到彈子江畔。那兒有一柱峰,形如含苞的芙蓉,上刻“芙蓉石”三大字。

芙蓉石後面,是一座宋代的古橋,約有六十米長、六米左右寬。她上得橋來,擔子越挑越沉。她在風雲亭上歇腳。遠眺那寶塔、鬥雞兩山,不禁又想起和張生小川遊陽朔的情景。

“老許,走吧。”趙勝在催促着。

他們繞過由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等七峰組成的普陀山麓,經過博望坪。一山如屏風凌空橫跨幾百米之寬,使人以為前無去路。繞山腳走了好一個時辰,才見被竹林簇擁的村莊。村莊外一小溪,溪上用老樹木架成的小橋,橋下卵石小魚清晰可見。

二人來到生產隊。明珠被分派到一個貧農家“三同”,即同食、同住、同勞動。

這是一座不大的竹舍。全用竹搭成的。牆和屋頂之間有尺餘間隙。南北兩端是房,中間是廳和廚房。明珠被分派到北房去。推開柴門,雖是白天卻麻黑一片。

她放下擔子,正欲鋪床。“吁”的一聲,把她嚇了一跳,趕緊往那麻黑處查看。原來是一頭大肥豬。豬欄旁有堆稻草,不遠處有個糞坑。怪不得一進門,她嗅到了芥茉味。以後,這頭豬每夜必扶着豬欄的欄桿,張着嘴、搖着尾,待明珠撫摸一番,然後才轉過身,搖擺着那肥大的臀部,回到它的窩去。她躺在那凍得發硬的被窩裡說:“阿生,我被豬八戒娶了啦!”

白天,在社員後面走進田裡,只見一大片稻浪被連雲的陡崖、蜿蜒的松濤所環抱。站在這蔥綠的金黃的海洋中,她心裡叫道:“人在圖畫中。”不一會,她又自責着:“小資產階級感情!”

在她和老趙的幫助下,把會計貪了的谷子,都收歸大隊了。社員無不拍手稱快。他們還得參加風雨不改的對四類分子的訓話。每晚的這一關,由民兵大隊長主持。只見他對着那些在土改中倖存的四類分子吆喝着:“只准你們規規矩矩,不准亂說亂動。”他們一律低頭站着,沒人敢說話,沒人敢動一下。直到聽見“滾回去”的一聲命令,才惴惴地消失在黑暗中。

一天黃昏,她被派到公社辦公室聽傳達中央文件,趙勝說在黨內聽過,不去了。並要她聽完後回來。會上,她第一次聽說黨內有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她感到惶恐,像有點山雨欲來風滿樓似的。

白天那麼秀麗的山川,晚上,就像怪獸潛伏。對這樣一個女的來說,要摸黑穿過一片片桃林,要繞過白天很少人走過的山路,無疑是一個考驗。她未走近屏風山時,早已心裡驚慌得亂跳。因為,不久前那兒奸死過一個女人。她的腳有點發抖了,但也得硬着頭皮向前走。晚上的屏風山,乍看去,真像靈堂的黑帷幕。

一陣黑旋風從那洞內吹出,“嗚嗚”有聲,像是那冤魂在哭訴。嚇得她毛孔直豎,腳一軟,摔倒在地上。他心想,總不能趴在這兒到天亮啊。要做到連死都不怕,就不怕黑了。

她好不容易爬了起來,走到村邊的小橋時,本來有點搖曳的獨木橋,被她這樣戰戰慄慄地走過,搖曳得更厲害了。她心裡叫道:“千萬別再絆倒,摔下去,明年今日就是我的周年了。”她步步為營地總算腳踏了實地,回到住處,爬上床,身體還在打哆嗦,牙在“咯吱”作響。弄得那頭豬也睡不安,它轉動身時,禾草“瑟瑟”作響。待她的被窩剛剛變暖變軟,一陣哨子聲划破那寂靜的夜空。

“民兵集合!”大隊長叫道。

村裡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和犬吠聲。明珠知道有問題,便急忙衝到大隊部去。原來有逃犯,據說跑到村裡來了。於是,便分頭站崗。趙勝要她先到村邊站崗,他午夜二時來接班。

她走到村邊,只見紫竹、青竹、四方竹組成一大片黑影,在泥地上墨黑一片的。月光從竹林射入,把這墨黑一片弄成影影綽綽。不遠處,犬吠蛙鳴。明珠不禁害怕起來。遠處有人大叫:“抓住他!”她慌亂了,她害怕要自己赤手空拳對付一個亡命之徒,她只得在心中叫道:“千萬別在我周圍出現。”

到趙勝接班時,他告訴她,那逃犯在村中,一說在豆角地;一說在屋頂上。明珠提心吊膽地在村中的小胡同裡左轉右轉的,終於回到住處。推開柴門,

“是老許麼!”主人在南邊的房中叫道。

“是的。”她答道。

她把柴門閂好,回到房中,那頭豬早已擺開迎賓的架步。她拿着剪刀,雙眼望着竹牆和屋頂的間隙,嚇得無法入睡。

 

                                       

 

 

不久,她被派到桂林市毛巾廠,她很高興。這不必夜行山路,又不必和豬同住,還可以吃上白米飯。頓時感到舒坦了。

一天,首長作報告,談及階級鬥爭時,以屏風大隊為例,這可把明珠嚇壞了。事件竟發生在她所熟悉的小橋邊。

為響應中央掃盲運動的號召,五個女高中生,從城裡來給農民上夜校的課。村裡一個農民,一次到她們所在的學校偷糞。被這五個女生中之一的,名叫王小貞的干涉,奪去他的糞桶。那農民懷恨在心。一天雨夜,她們在村裡給農民上完課,回家途中,他伏在小橋邊,待她們走近,便抱王小貞於橋下,活活勒死,隨後畏罪自殺。

明珠聽罷,心裡很沉重,她長嘆着:“值得麼?兩條人命,只為一擔糞!”

一個星期天,幾個月來難得的一天休息,她受同事所託,為他們作導遊。她領他們上疊綵山。他們要朝四望山的山峰登去。他們說笑着上了消憂亭,進了疊綵門。一陣涼風從背後吹來,轉頭望去,是一個形似葫蘆,南北對穿,中狹窄兩頭大的洞口,故此山別名為風洞山。站在那兒,真有“風迎更風送”之感。從這洞口拾級而上,磴道狹小,僅容一人行走。

“小心,別摔了。”忽然背後一個很耳熟的男音傳來,明珠差點兒轉過身去。但一聽見這聲音就會發抖的她,假意倚在洞口邊,低頭看那山下的涓涓江水,舉起手撩一下右側的頭髮,偷偷鈄睨正在上山的一對男女。

只見那男的在托着女的腰,那女的戴着明珠曾戴過的同一樣的校徽。那男的竟是那個林開民。她慌了,忙轉向仙鶴洞。她的同事在明月峰上大叫:“老許你在哪?”她坐在一石上,心裡叫道:“千萬別叫我的名,估計那姓林的已在上面了。”

幾個星期之後,全桂林被師院的兇殺案轟動了。原來,明珠那天在疊綵山見到的那個女生被其男友殺了。這男生因女的變了心,一怒之下,在一天的深夜里,一腳踢爛女生的房門,跳入那女的帳內,把她亂刀砍死。手持滴血的刀走了,地上現出一條血路。他走到三好亭自盡了。

她不知道這事是否會把姓林的牽連上了,但那托着的腰,那只令人噁心的手,常在眼前晃動。

在毛巾廠的工作隊員,數明珠是快筆手。她被派參加整理被批鬥的材料,她對被鬥的體會記憶猶新,所以在整理材料時力求準確以免誤人。不知怎的,儘管她怎樣一絲不苟,有人在群眾一片口號聲中,又被打倒了,她也不知道該不該倒。總之,她認爲對得住自己良心幹她的事就是了。

由於在毛巾廠有一個固定的地址,她終於把寫了很久的信發出了。當時,運動對象是黨內走資派,於是大大小小的當權派免不了不被審查。待審查通過後,才恢復往日的一切。等到李林接到明珠的信,好不容易爭得出城的自由時,明珠又被調回南寧。他懊喪地在毛巾廠前,久久不離去。

 

                                       

 

 

每逢“六一”,空氣似乎會格外清新,人間正被天真的稚氣籠罩着。張生、明珠樂滋滋地回味剛才兒子在台上表現的那一幕。想着他那憨直得近乎迂的神態,明珠笑着說:“阿生,這一點可是你的遺傳。”“哈哈!”他開心地笑着。

“同志們!”突然街上高音喇叭響起來了。張生忙拉着明珠停下。

“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現在向大家廣播全國第一張馬列主義的大字報……”

明珠一聽見大字報這三個字,條件反射地顫抖一下,他忙扶住她。人們先後停下來了,無不惶恐地聽着:“現在掀起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她怯怯地說﹕“又要革誰的命了?”

不管明珠怎樣怕,不久,街上還是豎起大字報棚。

不少教師保持緘默,明珠是其中之一。學校裡第一張大字報問世了,是貼給黨支書的。其中有一條,指責他用人唯才,重用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其中包括逃亡海外的家屬。過了幾天,明珠本人名下的,有好幾張大字報了。一說她向學生實行“和平演變”。其罪證竟是借錢給學生,又不要人家還。明珠看罷,本來原是像宋江那樣仗義疏財的,後來變得像潑留希金那樣吝嗇了。還有一說是反對人民解放軍。其罪證是:有一學生指着一張解放軍的畫報,問她的兒子說好不好,而峰兒竟搖頭。

“才五歲的人,就給媽媽闖禍了。”她痛苦地叫道。

幸而,不久,大字報又重新集中於當權派身上,明珠這才鬆了一口氣。全國停課,不少機關相繼癱瘓,有些工廠停產了。學校裡,那些身穿草綠色軍裝、腰繫粗皮帶、臂扎“紅衛兵”紅袖章、胸前別毛主席像章,一手拿着皮鞭,一手拿着《毛主席語錄》的學生,先在校園裡抽打樹木;後到教師的宿舍抽打窗戶。

“啪”的一聲,隔壁的門被踢開了。接着,一聲吆喝:“侯正耿,滾出來!”

“是。”一個年近五十的男教師走到門外恭候着。

一個紅衛兵指着他的鼻子說﹕“你這個偽《廣西日報》副主編,你從印尼來的,究竟有什麼陰謀?”

“我是回國服務的。”

那紅衛兵往地上吐了一唾沫,罵道:“說倒好聽。不外是臭老九。”

其中有一人吆喝着﹕“別跟他囉嗦,動手!”接着,砸玻璃、踢椅子、推桌子……“霹靂啪啦”的,像是三級地震。

“這是哪個臭婆娘的照片,塗什麼口紅,破‘四舊’!”這紅衛兵話音未落,那照片已被撕成碎片。

待這些人走後,明珠走進他家,去扶起跌坐在地上的侯正耿。只見他手裡拿着前妻那被撕碎的照片,淚滴在那上面了。他低聲抽噎着說:“她和我一起回國時,途中病死的。這是她留給我僅有的一張啊。”明珠無言以對。

“臭老九到圖書館前集合!”一聲吆喝,教師們順從地集合了。只見地上堆着一堆書。

“你們聽着:這些書都是從你們家裡抄出來的。平日你們向我們灌輸封、資、修毒素。這本《唐詩》、《宋詞》,什麼東西?才子佳人的!這本《徐霞客遊記》,山山水水的,公子哥兒的口味,不合我們無產階級的!”

紅衛兵一邊吆喝,一邊燃着火,滿天濃煙,幾個紅衛兵在那濃黑的煙與發着紅光的火焰中躍來躍去。“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新鮮口號聲伴着幾千年文化遺產被焚,越叫越響!

人群中有人用輕若游絲的聲音罵道﹕“簡直是秦始皇!”而明珠,已變得連這罵的勇氣甚至連這樣的想法也不敢有了,這一個平日愛書如命的她,只感到:自己也一起被燒了!

這破“四舊”破到人們頭上了。隨着街名的更替,如桃園路改為新民路,明月路改為紅太陽路,聽說有人想將北京改為東方紅市了。在這環境下,明珠被叫去參加一個會議,會議主題是:正名。

明珠聽着那些剛正名了的名字,什么“美玉”變“金剛”,“富贵”變“清貧”,她心裡在竊笑。

這些剛為自己正了名的,便紛紛看着低頭不語的明珠,人們認為她這個名字,除無產階級外,什麼階級都可以套上的。

只見她平淡地說:“我就用我早已向組織交待過的別名罷。”

剛改名為劉衛東的說﹕“啊,你有兩個名字?”

“是。那在中學時起的筆名,叫‘繼魯’呢。”

那個衛東說﹕“無產階級味不大呢。爲什麽不叫‘繼東’呢?”

明珠心裡叫苦:你別讓我惹上個砍頭罪。但又不敢明言,只得辯解了﹕“這個‘魯’字,是指魯迅。毛主席說過:‘我和魯迅是相通的。’”

衛東不好意思地說﹕“既是他老人家說過的,肯定好。”

人們正在名字上狠下功夫時,窗外傳來了陣陣的“劈啪”聲。

“倒地了!”張眼望窗外的教師低聲說。

大多數人均正襟危坐,大眼小眼不敢相望;大氣小氣不敢相沖。只是望着各人面前端端正正放着的《毛主席語錄》,望着紅寶書,頓感到自己也找到了定海神針。

紅衛兵皮鞭一指,嚇得敢於向外看的那個叫衛東的,慌忙把頭縮了回來。只听得窗外大叫:“都給我下來!”那個叫衛東的才領着大家下去。人們不像往日散會時那樣爭先恐後的,個個都往最後一個裡竄。只有先行者仍是衛東。明珠不禁敬而仰之:“名字改得好呢。”

 

                                       

 

 

校道上,被紅衛兵揪出來的,頭上戴着自製的紙帽,上面寫着“打倒走資派xxx”;“打倒特務xxx”;“打倒反動學術權威xxx”……

紅衛兵要他們紙帽破了要換新的。這樣家裡就成了紙帽廠。那裡的“工人”,自然是夫妻檔、父子檔、或者是祖孫檔的……只見這些忽然被加上最可怕的封號——“牛鬼蛇神”的人,他們手中拿着銻盤或破鍋之類的,還另加一柴或竹棒。紅衛兵在他們身後踢一腳,他們就跪倒在地上。接着要敲一下自己手中的破爛貨,自報上名來。接着,紅衛兵訓話,領大家高呼口號:“無產階級專政萬歲!”“群眾專政萬歲!”

有人在打那花白的頭;有人在扭那瘦削的手;有人在他們的膝下放碎玻璃;有人在他們的脖子上挂磚頭。明珠不敢看,雙眼死死盯住前面那株樹,像要把它盯穿似的。

“啪”的一聲,那黨支書應聲倒下,明珠朝她看去,脖子上挂着兩塊大磚,把那脖子勒得青一道、紅一道、紫一道的。

“滾回去!”一聲吆喝,這支“牛鬼蛇神”隊伍敲着手中破鑼,跌跌撞撞地走了。地上,仍躺着那個脖子流着血的人。誰也不敢扶她,包括她自己的女兒在內。

明珠有幸不在這些人當中,還能過着一般人的生活,自然會積極而小心翼翼地參加運動。正書記被打倒在地上了,年青的貧農出身的副書記,領着大家天天學《毛主席語錄》。帶着人們把這些語錄,用紅漆噴在校園的每一角落。飯前,還要向着毛主席像跳表忠舞。對跳舞,明珠駕輕就熟了,儘管教舞的要他們對着毛主席像學新疆姑娘那樣搖搖脖子,也難不倒她。跳多了不感到稀奇。但驚奇的是,農民放下鋤頭,工人放下大錘,在地頭、在車間跳了表忠舞才開工。一次她參加同事的婚禮,居然新人還要在新房當眾跳表忠舞。明珠還存有僥幸心理,覺得這一切還能應付。隨大流而已。誰知後來她和其他教工那樣連校門也不敢或懶得出了。因爲有紅衛兵拿着皮鞭在守着,背不出毛主席寫的“老三篇”,〔《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不准入校。本來明珠每次進出,對這樣的刁難都不以爲然,他們往往對明珠以“禮遇”,那就是別人是順着背的,而明珠必須由對方從書中亂抽出來要她緊接着背的。還有,背書前必須坦白自己的家庭出身。如果是出身於貧下中農、工人階級的,雖不是與守校門的紅衛兵同屬“聯派”的,可免背書。明珠這樣的家庭出身,不把她放在“牛鬼蛇神”之列,確是對她真正的禮遇了。雖然,明珠任人家逼她怎樣背,她不但都背得出來,甚至連人家沒要求她背的標點符號,她都特意背出來,但她就是不想背,心裡在嘔氣。

明珠以為這一切都在變換着新花樣,沒什麽可怕的。但讓她害怕的是,公檢法機關也被砸了。她想這樣的機關不起作用,那就會天下大亂了。

 

                                       

 

 

明珠以爲開開會、學語錄、看大字報、跳跳表忠舞,這樣的文化大革命沒比57年那次那樣可怕,可現在,眼看兩大派勢不兩立的,她慌了。

南寧市也學全國那樣分成兩大派,一是“聯指”,一是“422”。教工中如果屬“422”的,取名為井崗山派(簡稱“井派”)。兩派都說自己是“革命造反派”。所持的口號都一樣:“革命無罪,造反有理”。各派都推出自己擁護的官兒而打倒對方所擁護的官兒。這些官兒的名字除一人外,不論大小,人們都可以點的。

張生竟然參加井崗山派,還在其中當了一名筆桿子。這可把明珠急壞了。

她懇求着:“不參加不成麼?”

“不!”

“我很怕,不知日後會怎樣?”

沒多久,那些沒參加兩大派的被指責為不參加文化大革命,說這就是對毛主席不忠。她怕戴這樣的帽子,但她又不知道該參加哪一派?她只知道,無論有怎樣的命運,她要和丈夫休戚與共的。她就參加“井派”了。

不久,兩大派械鬥。“井派”的要各人帶自製武器,到他們的據點——造反樓前面集合。人們在這裡聽傳達:“要文鬥不要武鬥”,“要文攻武衛。”明珠聽着,怎麼也無法把這兩句連在一起想,似乎感到這有點自相矛盾了。

與造反樓對峙的是望火樓,那是另一個稱為“聯派”的據點,當“井派”的人在開會時,“聯派”的就往他們隊伍扔石頭。大概那裡面有神箭手花榮的後代吧?不然,竟百尺以外,一石擊中明珠身旁的張老師的門牙。頓時,他臉上見紅。

“老保殺過來啦!”有人大叫着。

不遠處,一隊頭戴鋼盔、手持長矛的彪形大漢,高喊着“要文鬥不要武鬥”的口號,衝了過來,會場上亦高喊着“要文鬥不要武鬥”的口號,迎了過去。

格鬥開始了。雙方的高音喇叭都在叫着:“用鮮血和生命保衛黨中央,保衛毛主席!”

明珠驚恐萬分。她無心去探討什麼叫做大是大非。她只知道,在這一分鐘內,最大的“是”,就是個“活”字!你不保衛自己,誰保衛你呢?她急忙丟了手中的鐵矛,到處找張生,不見他。一個彪形大漢正舉着帶血的長矛,向她這方向衝來。幸而,以往當體操隊長時的騰跳術救了她。她躍出這危險地帶。在她背後,接二連三地傳來的慘叫聲,嚇得她撒腿就跑。

她跑得一半,被同事叫住了。她們趕緊到醫院去探望。原來與她同校的物理教師張大正,乃印尼歸僑。略顯蒼白的臉,瘦削的身,平日已是一副病態的。如今手持長矛,並不因此顯得氣壯如牛,反而成了待罪羔羊。一支鋼叉對準他的胸口直刺,據說只差三公分就刺中心臟。明珠看着他那無血色的臉,心裡一陣驚慌,急匆匆地跑回家。

夜深了,張生才回來。她第一次對他發脾氣:“你去哪?把人擔心死啦!”多年以後,她還為此自責:怨自己當初沒有把他罵醒。

 

                                       

 

 

教師宿舍大樓的斜對面,本是辦公樓,但因是制高點,早被“聯派”的紅衛兵佔領。而參加“聯派”的教師,早已搬到他們的據點中去。於是,清一色的“井派”的教師宿舍大樓,就成了“聯派”的紅衛兵的靶子。

教師們最怕的是夜,入夜之後,從斜對面的高處,不停地向教師宿舍扔石頭,人們只得把床拆了,睡在地上,但仍難免那玻璃碎片從打爛的窗戶飛入,砸在身上。每天起來,首先,看看哪個地方出血?特別要查的部位是臉頰和眼睛。其次,抖落身上的、被子裡的玻璃碎片。明珠把這稱之爲“玻璃浴”。

明珠害怕峰兒周末回家這種睡法,把他送到近郊他唯一的姑姑務農的農場。不久,因她惦掛着他,而家裡只有一輛單車,張生只得讓她獨自前往探望兒子。

騎上兩個小時的單車,才到農場。小姑告訴她,她和峰兒共睡一狹小的轆架床,說有次她被踢倒在地上,後來又在地上睡着了。明珠擔心峰兒和她的伙食,特意省下一家人一個月的肉票,買了肥豬肉,煉了一瓶豬油,給他們拌飯吃。那時的明珠和全國絕大多數人那樣,不知什麽叫做膽固醇。

峰兒鬧着要見爸爸,小姑把他騙上一架牛車,說是去墟亭買米粉吃。吃米粉,在當時已算有點奢侈的了。峰兒欣然前往。明珠這才得脫身。她望着小姑揮着牛鞭吆喝着牛的背影,不禁一陣心酸,為這正當稚齡的兒子,為這正值學齡的小姑。

她滿腔惆悵地踏上自行車,越靠近市區,公路上的塵埃越濃。自行車後面,竄起的黃塵,像那無數的小蛇。而在大卡車後捲起的塵土,卻像黃龍那樣飛舞。頭髮全變黃棕色,車輪早被半寸厚的泥所蓋,數不清的自行車隊向邕江大橋湧來。好不容易登上大橋的最高點,她一邊哼着歌兒一邊滑下坡去。

忽然,“嗖”的一聲,不知什麼東西,擦耳而過。接着“叭”的一聲,她身旁的漢子應聲倒下,血流滿地。她抬眼望去,在岸邊一幢高樓上,有人舉着槍向橋上瞄着!

“嗖嗖”……不斷響着,究竟有多少人倒下了?她哪去理會,她拼命壓着心頭的恐懼,生怕因此不慎而引起車禍。這時,人們都在忘命地飛車。她在心裡背着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果然,這像神符那樣靈驗,她竟能安全地到了橋下的一個街角。

抬頭看,那裡挺立着一株木棉樹,結着的木棉果半裂着,露出血紅的內殼,就像那橋上流着的血;又像那樓上殺紅了的眼。她打了一個寒噤,向橋上望去,落日餘暉;夕陽如血。只見那裡像有血蛇在蠕動。似乎向她爬來了。她腳一軟,幾次想躍上車,都跌了下來。她只有推着車子抄小路回家。

走近學校的後門,她躲在圍牆外探頭向校内張望。看紅衛兵有沒有在學校的制高點舉着槍向校門口瞄準。待她覺得安全後才推着車急跑進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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